老道人年逾古稀,鬚髮皆白唯兩鬢有些許黑墨顏色,鼓額尖顎,臉上皺紋對壘滿是風霜顏色,正午金陽噴薄洶湧,陽光墜墜而下,對映在瓊臺宮頂處的鎏金屋脊上,屋脊上以駕凰仙人為首的十二鎏金脊塑像泛著日光倒映在老道人身上,老道人一身白布道袍上盡是斑斑金芒,更托出古稀老道的出塵氣概。
身處如此出塵仙府盛景,可老道人王四九卻毫無仙人氣概,迎著正午金陽面南而立,雙眼微微閉合身形隨罡風搖曳,從凜冽山間罡風中隱約傳出老道人噓息的呼嚕聲,偶爾有山間蚊蠅頂著罡風飛落至道人臉上想要打擾道人清夢,熟睡酣眠的老道人王四九自然不會給這些蠅蟻浮零機會,也不睜眼臉龐扭曲顫抖一番將蚊蠅悉數趕走,起初幾次這蠅蟲還有些許畏懼,次數多了便就不在乎了,老道人剛襟鼻擰臉的將其趕走,蠅蟲逆著山風飛舞一圈又落回原處,這大半個時辰老道人王四九都在與這琉璃聖地中的蚊蠅浮零做抗爭。
老道人原名王轍,是個父母早亡的苦命人,兩歲時被下山參與佛道辯法的老掌教帶回武當,雖是年幼但道緣極高,絲毫不懼殿閣中供奉的神像,趁著黃冠道人不注意竟敢攀上供桌在神像周圍嬉笑玩耍,道門的神像與釋門不同,對材質不甚講究,極少有神像塑金,多是些木石或是瓷泥,但絲毫不妨礙讓人望而生畏,這垂髫幼兒卻無絲毫懼意,老掌教見狀覺得有趣,便將這孩子收為關門弟子。
改道號為四九,只為取聖人之意‘古神有那一線生機,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餘一遁去化為一線生機。’
當時的一眾師兄弟皆是不明所以,以為是求一,求那傳說中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死生生死便都是造化,紅塵三千,或貪殺或悲喜或有因果皆數無量。’
唯獨王四九成年後認為自己這四九乃是守心,既有四九,便不取一,求一者怕誤四九。
這種玄妙感覺大概就是‘天命所道不必求道,守心便是守道。’
果如老掌教所言,王四九道心非凡,出家人所圖的黃老與方外人所悟的清淨在他身上淋漓盡致,幽潛學道,仁智自安,和光同塵,抱道懷德。
老道人總是戲談,這一身本領能耐不過是道法陪襯,舉手風雷也好一瞬百里也罷無非是想陰陽圓融,道極無需罷了,這老道人在這太嶽武當的琉璃景色中一住便是六十年,六十年裡不曾下山,極少露面,終年隱居於南巖下一偏僻茅屋,白日裡與漫山靈獸為伴,入夜與清風明月為友,終日乾乾自得其樂。
六十年裡除了潛幽學道身心順理便以釀酒為樂,在茅屋外藏好酒百壇,身悠志悠,悠悠一生真如老掌教所說守心便是守道,心在道自開。
老掌教羽化過世後將掌教位置傳與大弟子傅寸天,二十年前武當掌教真人傅寸天下山與天下武人誅殺邪魔謝無恙,強行引出九天玄雷意圖將西蜀謝魔頭與那控人心智的魔物輕城一併毀去,可玄雷只誅殺了邪魔那魔物毫髮無損,那一戰消耗心力極大,原本有希望以道入聖的黃冠真人就此止步。
又十年,年過古稀的老真人傅寸天感覺大限已到,強行衝擊羽聖境未果,真氣逆流重傷瀕死,老真人以畢生修為燃燒精血換了三天生龍活虎,孤身前往南巖下尋覓王四九。
老道人王四九依稀記得那日大師兄傅寸天走了半日才從太和宮到了茅屋,未曾飛身破空,像是個剛上山的道童,徒步而行。
在茅屋清修淺眠了四十餘載的王四九第一次苦笑默然心頭壓有泰山,也是那天,王四九拿出一罈悉心藏了三十餘載的綠綿竹,二人痛飲一夜方歸,那一夜兩人說盡了八十年的悲歡離合,說盡了人間八十載的春花秋月,還有那些不為人知的喜怒哀樂。
次日天光大亮,武當掌教真人傅寸天渾身酒氣,蹣跚著離開了茅屋,望著那真武得道時飛昇聖境的南巖,泣淚而歌,“老死山水終何用,命無顯貴莫相爭。”
王四九看著一代真人油盡燈枯的蕭條背影,不禁恍然,是啊,老死山水終何用。
那一夜,王四九一指彈碎百餘壇藏酒,一指加一指,望著那間陪伴了自己四十年的破敗茅屋手中靈力流轉,卻遲遲沒有揮下,許久,王四九將手中靈力散去,將那一地的酒罈碎片悉數撿起,埋在茅屋前。
師傅羽化逝世王四九未哭,師兄瀕死王四九也未哭,可就在這時,老道人望著那座葬有酒罈的孤墳潸然淚下,這淚不為酒,為的是哪隨著酒罈入土的道心。
在弟子面前從不飲酒的傅寸天竟在瀕死時醉眼惺忪的回到居室,讓一眾弟子極為不解,傅寸天一醉便是一天一夜,赫赫武當一代掌教,可召九天玄雷的武當真人於醉夢中羽化逝世。
傅寸天親傳弟子戚正安成了新掌教,在武當悲痛茫然之時,一身著麻衣的清瘦道人重歸武當,老道人王四九由出世變入世,在這道教盛庭武當山上重執護宗任,這一出世便是十年。
老道人王四九獨居深山四十年早就習慣了獨來獨往,獨自一人重遊了一遍同在卻不見武當山,登九井攬十池,入十一洞達二十四澗,踏足三十六巖,走遍七十二峰,重見了那闊別四十年的七十二峰朝大頂,於那金殿疊影下恍然神思,想起那曾經同行故人。
武當再大也不過百餘山峰千里地脈,快遊慢遊秉燭遊,也有走遍之時,三年時間,老道人王四九遊遍了武當山老道人又無事可做了,在被這尋常日子熬得百無聊賴意興闌珊之時,一個在山林中走散的幼子引起了老道人的注意。
孩童十歲,永州人,與王老道出身極其相似,都算是個無父無母的可憐人,這孩子出生便被家中遺棄,一個拾荒的老者將這孩子撫養長大,老者不識字也不懂讀書人哪些花花腸子,自己愛捲餅便為這孩子起名叫捲餅,一叫便叫了七年,七年後那老者病死,這孩子便以乞討為生,挨家挨戶的要一口吃食,聽聞說武當山有好心的道士這個年紀上山能做個道童,雖說日子清苦了點但能活命不是?
七歲的捲餅便打定心思,三年時間從廬陽郡要到真武郡,從真武郡上了武當山,剛進了那座真武治世的牌坊便被一隻通體漆黑的七間斑靈貓吸引去了目光,本就是貪玩的年紀,加上這第一次看見的小巧動物難免被其吸引,過了三年的乞討日子膽子比尋常孩子大了不少,仗著這大了幾分的膽量便進了山林,追逐了一會便在山林中迷失了方向,連著走了大半日,所見之物除了密林還是密林除了山坳還是山坳,這十歲孩童強忍了一下午的淚水終是忍不住了,坐在一株寬闊水杉下嚎啕大哭。
哭聲引來了一頭丈許長的文豹,這豹子短耳圓頭四肢稍短但速度奇快,一身圓形斑點,民間又稱銀豹子,這豹子看準了孩童的後脊,身形猛然躍起直撲孩童而來,淚眼迷離的捲餅早就嚇傻了,眼看這那短毛畜生越來越近也不知道閃躲,只知嚎啕大哭。
老道人王四九被孩童哭聲吸引,眼看那孩子要殞命山獸口下,老道人顧不得生靈性命,悍然出手,將那文豹轟出數丈遠從獸口中救下一條人命,自那之後,這捲餅便跟在老道身旁,十歲孩童正是討人喜歡的嬌憨年紀,雖說頑劣但也極為有趣,獨居了一輩子的王四九第一次動了收徒的心思,一直到今日,年愈古稀的四九真人只有這麼一個不學道法的弟子。
哇……哇……
武當山南巖方向,好幾陣似兒童啼哭般的刺耳接連響起,於崖邊酣眠的王四九緩緩睜眼,隨山風搖曳的身形漸漸停住,望著南巖方向,喟然長嘆,呢喃道:“小混賬又去逗弄那畜牲了。”
說罷,麻衣道袍的老真人身形騰起,奔著南巖方向破空而出。
據傳說南巖是真武大帝飛昇之處,是武當三十六巖中景色最為壯美的盛景,山勢飛翥,狀如垂天之翼,狀極峻險,挑空而出,下臨深谷,谷深盡千丈,在南巖谷下入谷處有一幽深巖洞,住著一數丈長的大鯢。
尋常大鯢不過一丈長,扁頭四肢有尾,肢上有趾,名叫時似嬰兒啼哭,民間又稱娃魚,南巖谷這隻大鯢極為怪異,足足四丈長,重千斤通體燦金色,聲若洪鐘,一經鳴叫,遍山皆可聽聞,對於此物的傳說也極廣,有人說此獸是兩千年前鬼谷先生所養,鬼谷子飛昇後,這大鯢便住在這南巖谷中,是為了在此迎接九天之上有天人下凡。
也有人說,此獸是太極聖人坐騎,太極聖人羽化飛昇後此獸便在此地,守護武當,反正這俗事與江湖對於此獸的說法廣之又廣,但真正見過此獸之人少之又少,可是那不學道法的道童捲餅平日中最大的愛好便是前往谷口尋覓這大鯢蹤跡,肆意招惹眾人口中極盡人世神秘的大鯢異獸,給這魁梧異獸激怒後才訕訕離去,若是大鯢震怒追逐少年,便需要那少年的倒黴師傅出手相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