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半,我開車回到醫院停車場,直奔手術室。
臘月寒冬,接近零度的氣溫,我媽就裹了一件薄外套,默默地坐在冷冰冰的走廊長椅上。
我媽見到我,臉色很白,真的,有點面無血色,眼神一片死灰。
我沒說話,只是把外套脫下來給她蓋上,我媽就對我說:“手術是下午五點開始的,我知道你有事要忙,就騙了你,佳佳我打了電話給她,但是她沒有接……八點鐘醫生說手術失敗了,小陽沒了……”
我媽說完就開始哭,真的,我的心情太他媽糟糕了,彷彿被人敲了一悶棍,整個人幾乎要站立不穩。
而立之年,公司破產,妻子出軌,現在連兒子都沒了……
來醫院之前,我其實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到了真正面對的時候,心裡還是萬分痛苦,好像被人千刀萬剮,連呼吸都困難。
真他媽狗草的人生。
我媽抓住我的手,說現在該咋個辦嘛,我心裡痛哇,那麼好的孩子,說沒就沒了,是我這個奶奶沒照顧好孫子,是我錯,是我的錯……
我媽說著就要抽自己耳光,嘴上全是咒自己的話,那個表情空洞而絕望,從我記事起,除了我爸去世,這是她第二次這麼傷心。
我小時候身體不好,經常生病,村裡沒有大夫,看病只能去鎮上,印象中走得最多的,就是村外那條黃泥路,一下雨就爛,能陷到膝蓋,我媽每次都不打傘,只是帶個草帽,給我披著蓑衣,一開始我不懂,後來才慢慢理解了,她要在那段路上爬行,是真的爬,背上趴著瘦弱的我,生病的我,無力的我。
七歲那年,有次下暴雨,我發起了高燒,我媽揹著我爬過那段黃泥路,一路跑到醫院,結果到了才發現錢袋丟了,診所死活不給治,我媽只好重新回去拿錢,讓我在醫院裡等,我死活不肯,撒潑打滾,我媽只好揹著我,又爬過了那條黃泥路,為了節省時間,把我放在半路上的一個破亭子裡,但是雨下得太大了,還發起了洪水,前邊那條河的木橋被沖垮,我媽拿錢回來,被困在對岸,她望著那渾濁奔騰的河水,淋著雨,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就趴在亭子的圍欄上,看著我媽跳進河裡,奮力的往我這邊遊,但是沒游到一半就被沖走了,村裡人找到她的時候,是在兩公里外的隔壁村,她抱著一截芭蕉樹泡了兩個小時的冷水,嘴裡只有五個字:救救我兒子。
她的類風溼就是這麼落下的。
後來我讀了小學,到初中、高中、大學,一直都積極參加各種鍛鍊,體質越來越好,比所有的體育生都要好,繞著操場跑個十圈八圈都不帶喘氣的,也就再也沒有生過任何病。
唯一憎恨的,只有那條黃泥路,還有那條河,所以我當了老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修橋鋪路,讓平坦大道直通家門口。
那傢俬人診所最後倒閉了,也是我投資的新醫院,在老家那邊花了幾千萬,做了很多無用功,最後被人嘲笑,跟親戚鬧掰,不是為了別的,只是圖個心安。
這麼多年,跌跌撞撞的過來了,我從沒有埋怨過我媽給我的不夠好,因為這已經是她的全部了。
而現在,我也有了孩子,終於也能體會我媽那些年的心情了,都說可憐天下父母心,這話一點不假,原來失去孩子真的會讓人瘋狂的,絕望且無助,直至懷疑人生。
但我沒有哭,我怕我媽崩潰,就拍拍她的背,說沒事兒,這屬於天災,我們都盡力了,我還年輕,可以重新生。
我媽彷彿聽不見似的,只是重複著那幾個字:“沒了,我孫子沒了,真的沒了……”
這時候,手術室的門開了,一個女醫生走出來,問誰是陳陽的家屬,我忍著悲痛迎上去,本以為她會讓我看開點,準備給兒子處理後事,但是醫生卻鬆了口氣,說孩子手術失敗,但是已經搶救回來了,目前身體很虛弱,癌細胞暫時沒有擴散,但還是得繼續做化療,最重要的是需要重新做一次骨髓移植。
我大喜過望,抓著醫生的手,說我兒子還有救嗎,是不是還有救?
醫生讓我別激動,只要骨髓移植成功,就有痊癒的機會,但是今天已經失敗過一次了,所以……總之就是讓我做好心理準備。
我媽也如夢初醒,聽到兒子還活著,眼淚又下來了,不過卻很開心,對醫生千恩萬謝,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接下來的三天,我哪也不去了,就留在醫院裡,兒子的身體一直很虛弱,中途醒過幾次,還會認人,這多少給了我一點安慰。
但是新的骨髓成了大問題。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