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醒過來時,陽光金色鬍鬚已經灑滿了窗簾。
柏賢出差後的第一個星期,工作第一次沒像雜草似的那樣來騷擾她。常夏盯著那似乎嚓咔響的陽光,丟開了工作,她發覺她的大腦像空了似的船 一樣落在空空蕩蕩的湖面上。
她翻了一個身,把頭埋在胳臂裡,幹什麼呢?工作 奴役了,就像一個一直在監犾 裡的人,忽然放出來之後,面對忽然擁有的自由,不知該如何支配。
想了半天,去書店吧。
從熙熙 攘攘的天橋下去,就是安謐的書店了。 一個面目黝黑,因幽黑而顯得蒼老、醜陋的女子走在書櫃間。
她想起自己曾經也這樣走在書櫃間,那時的她有一副美麗的、纖弱的背景,有讓人怦然心動的回眸,曾經的她一邊翻書一邊聽著致愛麗絲的鋼琴曲,有一副恬靜的神態。
現在的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一個美麗的女子知曉自己的流光溢彩而展眸四顧了。
現在的她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憤懣而委屈的緊閉著嘴唇,如果有人猝不及防瞥過來,她會投以一種憤怨嚴厲的表情。
她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一個女作家在倫墩的生活照片。一副黑白照片,常夏很奇怪,過去生活的貧困沒有摧損她的容貌嗎?
至少,從照片上來看來,銀狐似的臉,含著笑意的眼,天明處的兩簇小黑夜。緊身的黑衣衫,裸露的鎖骨連成向上的頸脖,讓人覺得峭瘦脆弱,這一切構成一種遙遠的神秘在紙上浸漬。
她放下這本書,再抽出另一女作家的書,也是黑白照片,她穿著祺袍,一種高貴幽雅在她的凝視間。她在凝視什麼。照片上的一個靜止的、被岑靜吞沒的世界。
“她們跟你有什麼關係呢?她們這些女作家,在她們身後那些黑如靜夜般的神秘,跟你的生活有什麼交融的地方呢?你仔細找到合適的語言來描繪一下現在的你吧!首先,你看一下鏡中的容貌,容顏蒼黑,褐露在短袖衣衫外的胳膊、頸脖,就像菜市上的老藕樣,黯黃得佈滿繡斑,接近黎黑。
當你走到書店外面的天橋上時,你的身影很快就毫不引人注目地在人流消失不見。
每年有多少人擁向城市,走在沒有根的地方。
多少人為了生存,斷梗飄萍的置身於城市的街道上。你只是其中的一員,你被生存的恐懼擠壓得無路可走時,找著一份做銷售的工作。
你珍惜這份工作,甚至瘋狂地熱愛這份工作。每天清晨起來,你拿著鞭子殘暴的抽打那低聲的呻吟和哭泣,那些曾經的多愁善感,把這些可憐的柔順的羊群趕回欄柵去,趕回到身體的內部世界去,讓它們消失,死亡。
於是,現在你是一個機器化了的人,你的腦中只有銷量,那些數字倉米般的堆積在你的大腦,你的胸膛,甚至流淌到了你的四肢。
看到每月的報表上銷量上升一點,你就高興;數字下降一點,你就咬牙切齒,想著下月怎樣把銷量提高。走進藥店,看到顧客買別家的產品,你就焦急,恨不得所有的顧客只買你家的產品。
今早,你被什麼指引著來到書店,看完她們的照片後,又是為了什麼,我聽到了你心中的地基緩緩移動,在黑暗的峽谷底處,我似乎看到巨大的山體沉重遲緩的開啟。”
照片啊,兩位女人的照片。你們在她心中引起了怎樣的呻吟和顫動。
你們讓她有了回憶,很多年前病房的燈光下,那個穿著白色護士服的女孩子,在周圍都已靜息的深晚,一人趴在護辦室的桌上,在病歷上寫寫劃劃,那些再也壓抑不住的喃喃低語。沒有聽眾的獨白,再次俯向她的世界。
那個寫著蝴蝶花的女孩子,有夜晚的燈光,她的夢想。她是來到了外面的世界——城市,但生活,並沒有像她曾經設想的那樣,她失去了美麗————美麗的容顏和對生活美麗的想像。
果然,這出披著風冠霞衣的摺子戲在走出書店後就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