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雪連天,宜射白鹿。
沾血殘雪被收拾得乾淨,縱然是許腐草近鄰張羅人手,仍是勢無可挽的眼睜睜見許腐草嚥下最後一口氣,但南城北城,依然如舊,一個最是卑微的南城人死在當街,從來也不會使黃從郡震動,畢竟在此之前,餓死凍死的南城人屍骨,連野狗都啃得有些膩了,估計人們大多骨瘦如柴,啃不下多少肉來,有人收屍,已屬萬幸。
雲仲三人草草上藥,重新坐於客棧廂房窗前時,並沒將風雪擋在外頭,而是同小二要過兩爐熱茶,盤膝而坐,任由窗外飛雪,紛紛灑灑進屋。
連李福順在內的兩人,皆不曾看過雲仲此時麵皮,殺氣灼人,天公臺對上夏景奕時不曾有過,對上那位道門裡誤入歧途的張太平不曾有過,甚至在得知米裴這位可憐人,受彌門左右時,亦不過只是流露出一線殺機,更多大概是惋惜,可許腐草這位交情不深的漢子死在眼前時,向來是聽從師門教誨,縱有萬千煩惱怒意,大都內斂,以至旁人看來做派同年歲不相符的雲仲,卻是頭一遭露出這般沖天殺意。
“休要如此動肝火,於己不利,於修行也不利,走南闖北怎都是個老江湖了,區區小事,莫傷道行。”
如舊時一般,先行開口勸阻寬慰的,還是李福順。
步映清從不久前就少有勸阻之言,許是自覺入江湖尚短,同李福順相比,怕是都要自稱一聲晚輩,與雲仲相比,就更無須說,曉得閱歷見識比不得二人,當然不會挑此等節骨眼貿然出言,頂多將那雙剪水秋瞳頻頻望向雲仲,盯著後者那張怒氣翻湧的麵皮,滿是憂心。
與昨夜單手拖刀,迎面砍下老遊僧腦殼時,判若兩人。
而對於李福順這般試探似的勸阻,雲仲只是抬眼去看窗外其勢愈烈的連綿飄雪,端起茶湯吹去熱氣,輕描淡寫搖了搖頭,將神情收回。
“我哪裡有什麼好動肝火的,既不是那漢子口中的公子貴胄,亦不是什麼高門大戶子嗣,更不是手握權勢,呼風喚雨的朝堂人。許腐草臨終前,分明是打算懇請我伸手相援,然而此類事,愛莫能助,何須動什麼肝火。”
“貧道可不瓜,你那滿臉晦氣,恨不得從南城殺到北城,這還有所隱瞞,是沒把貧道當成自己人?”李福順當然不覺得自己看走了眼,端起茶湯來也不顧是否滾燙,急不可耐嚥下去兩口,分明雲仲這話,半個字都不信。
雲仲只是笑笑。
“手頭無權,兜裡沒錢,往高裡說,是個僥倖入修行的江湖人,往低裡說,怕是在那些位伸手就能遮住黃從郡半片天的大人們來看,區區武夫,遇上數目足夠壘死我這般境界的鐵騎強弩,只需稍加忌憚。因此許腐草這忙,我還真幫不上,起碼不曾有過公子這麼一重身份,當然在北城官員老爺處說不上話。”
“但用劍,還是會一些的,倘如是棄朝堂法度於不顧,不妨用劍一試。”
但凡生來疲憊寡淡性情,誰人當真樂意惹是生非,就如吳霜早年間搖著枚老蒲扇,相當矯情說來,但凡是入了修行,就不可說是個人,所求所欲,多半與俗世間無甚干係,往往人所求無非金山銀山,權傾朝野,唯有求得了,才著手行些其餘快然事。要麼便是所謂史冊留名,要麼則是替子孫兒女謀求代代富貴,再差些的,則要望子成龍,最不濟也得有手腕守好這攤家業,無外如是。
修行人卻是不同,雖說同樣有不少借修為二字,求權求財,求色求威的,然而所求更多,乃是境界長生,或退而求其次,開枝散葉開門立宗,雖說是與尋常人代代富貴一念異曲同工,不過多少存些差別。
就如同這座南公山裡頭,大多亦師亦友,不見得有千萬般規矩需弟子謹守,可要當真就事論事,何嘗不是吳霜所求。
能將話說透到這份上的師父,並不多見,但既然是吳霜大半心血堆出的南公山內,既是師門弟子少有循規蹈矩者,師父又豈能是什麼小氣人。
“為師當年出門坑蒙拐騙時,何事沒做過?敲竹槓倒賣寶貝或是劫富濟貧,可都是熟得不能再熟,比吃飯喝水生疏不了幾分,你小子以後出師門後,千萬甭總是端著那暮氣沉沉的心性抹不開面子,別總聽旁人放屁,將你說成是什麼一無是處貨色,休要看爺沒這沒那,要看爺有什麼。”
大雪一刻不停,重重疊掩,直至在黃從郡高逾千百丈的上空,塑出來這麼一道壓過峻嶺高川的飛雪金身,八方不動,鎮衛一郡。
飛雪粘連,真如大嶽。
先是起風,狂風開道,肆虐刀劍般割人皮肉,隨後就是一茬又一茬撒鹽似被風吹散亂的雪花,塗到被如刀割穿的臉皮手腳上頭,雖是手腳四肢麵皮脖頸都遭冷風吹得麻痺,可稍稍尋些避風的暖和地,必定痛癢難忍,凍瘡時有開裂,實在不好消受。而這才是表面富麗堂皇,燈火映夜如晝,貴胄乘車舞魚龍的黃從郡,窮苦人家最是常見的病灶。屋上茅草瓦簷不擋風,家徒四壁雪可入內,屋外大雪飄搖,屋內小雪浮動,一日飽腹且是難事,何來顧著層層疊疊凍瘡。
像許腐草破敗鄙陋屋舍,在黃從郡的數目,並不遜於雕樑樓宇,儘管顯貴高門戶下,最不濟也要起上三五處考究樓臺,但數目仍不見得能壓過尋常百姓四面通風尚不能抵寒的破亂草舍。
欲要青山尖處築起千百廟宇,自然要山跟處聚攏萬千苦工,爬冰臥雪,血汗淌盡,方才得築廟臺,聘高僧入內焚香講經,炊金饌玉,香火燻煙衝起三千丈。
如此般道理規矩,歷朝歷代,皆不可逃,近乎已成圭臬鐵律,只是人人三緘其口,並不覺痛心疾首,而是紛紛削尖頭頂,摸爬滾打撇去心性德行,要做誦經說理,有別凡夫俗子的高僧。
今年隆冬,上齊格外孤清寒冷,哪怕是道童李福順生來體魄極好,不懼寒暑,依李抱魚所言,乃是天生修行的良胚,能將萬事置之度外,可對上這等嚴寒,仍覺吃力,在道袍外頭披上一身繡滿陽爻陰爻的錦袍,才算是能在窗前穩住身形,不至於凍得上竄下跳。
不過雲仲有些事上的記性,歷來不差,老道當初曾講說,李福順性情未定,時常跳脫活泛得很,若要壓住其本性,有失妥當,反而容易犯矯枉過正之嫌,因此早年間大都任由其胡鬧,不過既是老道首得意門生,又是飛來峰道觀獨苗,自然也需稍稍規整其性子,免卻其無法無天。
在黃從郡首府不遠處街巷裡,足足有數十隻狸貓,為禦寒紛紛擠到一處去,嬌叫聲攏成一團,花色亦是極雜,不過有別與其餘地居無定所餓到皮包骨的狸貓,這巷子裡頭幾十只狸貓,分明是有人打理餵養,整條巷子中皆有厚實墊毯鋪陳,且巷子兩旁修頂,既無需擔憂風吹日曬霜打雪敲,亦無需憂愁尋食飲水,自是有人前來打理,倒著實是不常見。
李福順平日裡並不好狸奴,相反在其看來,倒不見得比飛來峰山間的幼犬更叫人親近,這狸貓性嬌,沒準終日照顧相當上心,有半點差錯便要伸爪撓人,忒不地道了些,可既然是允了雲仲前來蹲守訊息,也樂得前來,挑兩隻最中意的肥軟小狸託在手上,倒是也惹歡喜。
“你這出家人,下手好沒輕重。”
有位穿得極暖,甚至因此步態稍顯笨拙的女娃,不曉得何時站在狸貓群中,見李福順相當懶散提著幼狸,連忙將爬滿渾身上下的狸貓剝到一旁,快步趕到李福順跟前,劈手就要奪下那兩隻稍稍有些吃痛的狸奴,不過憑李福順的身手,自然是落了空,遂氣鼓鼓朝這小道童看去。
“我說姑娘,這狸奴應當不是什麼大戶人家所養,按說是往來過路者皆能上前逗弄一番,旁人逗得,貧道就逗不得?”
這小姑娘穿得厚實笨拙,李福順也恰巧眼前無事,難得生出些玩鬧的心思,雙手籠住手中兩隻雪白幼狸,揶揄道來,“瞧打扮,姑娘該是大家閨秀,怕是單這身衣裳就值不少銀錢,別那般小氣,倘如這些狸貓真是由姑娘所養,貧道當然不好眼紅拐帶,至多不過是揉搓兩下,稍解手癮,稍安勿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