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後,原本打算同荀元拓知會一聲,不接這等營生的四位車伕,終究是無人前來同那位公子開口,反倒似乎是從未提及這茬。
為首老車伕不曾提及,其餘三人也不曾提及。
荀元拓分明聽得真切,四人曾商議將這營生撇去,故而特地抽出些空隙,同老車伕講道不曾預料到有收伏一說,而今倒是失卻誠心,實在是頓覺羞愧,將銀錢又提起兩成,只當是估算有誤,同幾人賠禮。
老車伕活過忒大年紀,自然曉得這位公子所言非實,畢竟有位身穿官袍之人,始終坐到頭前車帳上頭,既知此等舉動乃是足夠梟首發配的大罪,卻是依舊如此佈置,且攜來幾位身手極好的江湖人,多半是已然提前料到有如此一處遇襲的禍患。但老漢只是忙不迭躬身行禮答謝,半句都不曾提及離去之事,連帶那三位車伕,亦是無人開口。
對此邢鄔峽卻是相當不解,一日之間竟是追問過許多回,但那公子只是輕輕笑笑,並不作答,直憋悶到第二日清晨時節,才兩眼通紅坐起身來,沉沉嘆過一口氣,也不顧對座荀元拓究竟醒轉與否,開口便問。
“按說既然是惜命,生怕自個兒身死,家中妻兒老小無人照應,那縱使再添個五成銀錢,也不應當閉口不言才是,為官多年,實在是不解其中意味。”
荀元拓緩緩睜開兩眼,亦不動躁怒氣,眉眼平順笑起,坐直身形,“若是在下不曾記錯,邢主簿少年時節也理應吃過些苦,怎麼此番卻如何都想不通眼前這等簡單事,為將為卒者又豈能不惜命,然身後邊關裡頭乃是故鄉千里沃野,不得不捨生,身在江湖中這些人,也知曉性命最重,但想起家中銀錢尚缺,妻兒老小尚未必換上件新衣,當下便可將性命看得輕幾分。常言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但眼下就算是我不添這兩成銀錢,大概這幾位車伕都是捨不得離去,道理就如此簡單,自個兒可挑起千斤重擔,也不願親近之人受半點重壓。”
雖寥寥數語,邢鄔峽卻是神情猛然之間複雜,低眉不語良久,才抬頭好奇瞅瞅眼前這位年紀尚淺的公子。
“這等道理,從哪學來的?”
“我那位先生授業向來極少,大多也不過是講說些學問,但更多時候還是四處轉悠,叫我自個兒去瞧瞧世間百態,自個兒琢磨出些道理,或多或少,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到頭來也能領悟些人世間的大事小情。”荀元拓搖頭笑笑,安然望向眼前人,“既然是要問,為何不問問昨日我盤問那兩位剪徑賊人時使的手段,究竟是從何處得來的,是真是假,畢竟是要留到在下身邊出謀劃策的客卿,如若是在下行事無忌,總難免危及自身。”
邢鄔峽倒是不曾想到眼前公子竟是自行開口說起這番話來,神色一時變幻,到頭來還是長嘆,仔仔細細摘去肩頭不知從何飄來的新葉,“既然話壓至此地,那荀公子不妨明言,究竟是從何處知曉這等堪稱兇頑狠毒的法子,還請勞煩講明,不過荀公子許久也不曾出蘇臺,同那二人所言大抵不是真話,只怕這話乃是刻意扯謊。”荀元拓報以一笑,將棋盤收起,替面前人添上杯茶湯,“到底是兩載之間時常相見,摸清了在下脾氣秉性,嚐嚐茶湯,新由蘇臺縣外收得,算不上金貴,但勝在新茶爽口,也好略解春深躁氣。”
“其實如若我手上真有腐蠱蟲,我也會用。”
邢鄔峽舉茶盞的手頓了頓,終究是沒再言語。
出蘇臺第七日,又見傾盆雨。
說來也是古怪,一位牽著個女娃娃的書生走到幾架車帳前頭的時節,雨水恰好止住。虧是老車伕如今領頭,這才將車馬奔行放緩,如若不然突兀走出兩人截住車馬,要麼便是落得個馬失前蹄車帳傾覆的情景,要麼便是攔路那位書生與女娃皆傷,倘若踏到要害,多半便要身死。
如此情景自然是引得老漢一陣臭罵,雖說車帳無礙,仍舊心有餘悸,指點那位書生鼻頭便是罵起,說縱使是再不添小心,自家孩童跟隨,怎能在瓢潑大雨時節走官道正中。
而那位瞧來相當年輕的書生卻並未惱火,而是嬉皮笑臉躬身行禮,衝那老漢作揖再作揖,言說的確是不曾留意,畢竟是湊近上齊東境車馬稀少的地界,實在是羞愧得緊。
大抵是深知伸手不打笑臉人的道理,這年輕書生只將鬢髮處梳起兩枚小辮的女娃護到身後,甭管老漢如何訓斥洩火,從頭到尾都是笑臉相迎,相當恭敬。
如此一來,就算老漢正立身到氣頭上,見這位書生如此恭敬順和,反倒有些語塞。車伕終究算不得上等行當,縱使是尋常百姓都未必瞧得起終日吞風霜刀劍的車伕行人,更何況是向來眼界極高,時常有些傲氣的書生。這麼一番舉動下來,當即便是心頭火氣矮下多半,言語也是中聽許多,又是勸得幾句下回千萬小心,莫要衝撞車馬,便是做勢要握起韁繩離去。
“老人家且留步片刻,還敢問這車帳中乃是何人?若是由打蘇臺縣而來,在下倒是有事相求。”
老漢蹙眉猶豫,當即欲要開口,卻是又將言語吞回腹中,轉頭望向身後幾位江湖人與那三位頂壯實的漢子,一時猶豫下來。
書生一身灰布粗衣,仍舊是神情不變,笑臉相迎,牽著那位滿臉懵懂卻是衣衫相當講究的娃娃,見老漢略微猶豫,當下也是瞭然,旋即躬身欲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