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一賭,看來是在下得勝。”
樓外雪花飄動而來,挾風帶寒,最難消受。
雲仲抬頭瞧瞧對面掌櫃鐵青面色,好奇問道,“南漓上八家,按說於南漓境內行這等欺男霸女的舉動,著實無人敢言,但既然是處在頤章境內,則斷無這等道理,瞧掌櫃的亦是心頭生怒,為何不早早請人見官。”
那位當家掌櫃,就這麼眼見得那位扮成男子的跑堂被幾人推搡脅迫出門,良久過後,才頹然坐到椅上,似是抽空滿身神氣,頭也不抬緩緩作答。
“退回到一紙盟約尚且不存的年月,頤章地界,自輪不到南漓上八家前來作威作福,然時隨境遷,這盟約令百姓免於連年戰亂,好歹是將戰亂時節的苦楚滋味忘卻些許,可隨之而來便是天下太平,縱使是頤章官府,又哪裡敢動南漓上八家的大人物。”
“無論興亡戰和,到頭來還不是百姓受苦,”掌櫃苦笑,一張原本方正面皮,此刻蒼涼許多,“原本已有各處官員鎮住,但如今別處高門貴人,仍要來此作威作福,無異於肩頭山嶽,再疊一重,我不過是個尋常客店當中的掌櫃,平日裡自詡心善,當真遇上這等節骨眼,卻是捨不得自個兒這間耗費半生光景的客棧。”
“說得在理,”雲仲飲盡壺中酒,一時間突然笑意明朗,“可以後不要再說了,許多話自個兒知曉,無需同他人講起,即便看起來只是個尋常不過的江湖客,沒準也要生出許多麻煩。”
“能將生來有缺的人請來客店當中,已然能算是心善之人,至於其他的事,就交與旁人來做便可。”
少年收起散碎銀兩,吩咐那位同樣面色陰沉的小二,將葫蘆添滿麗陽春,晃晃葫蘆衝那中年掌櫃言道,“一葫蘆酒水,換一位跑堂,這買賣不虧,但倘若店家不曾有這份善心,恐怕今日此樓便要毀去大半,在下當然不會顧及。”
“善有善報,惡有惡磨,多半非是上蒼不開眼,而是時辰未至。”
直到少年少女一人一騎,快馬往那公子車帳去時方向緊追時節,那位掌櫃才略微想到些什麼,倉促行上兩步出門,卻發現那兩騎已然遠去,馬蹄濺起無數細碎雪光。
小二不解,湊上前來並不懂得方才兩人對談,但眼下已是無計可施,只得半信半疑問詢。
“那兩位少俠,果真有這份本事?上八家中人來頭駭人,攜來此處的那五位漢子,更似是身手了得的習武之人,其中一位瞧著眼熟,似乎兩三載前,曾於告示當中見過,名聲惡得很,那少俠雖說談吐聽來不凡,可未必能討到便宜。”
“不信又能如何。”掌櫃搖頭,定定望著眼前剩餘的半壇麗陽春,目光不知為何略有起伏,“可我卻覺得,江湖上頭行俠仗義的豪俠,理應有此言,也理應有這等豪氣。一葫蘆麗陽春,換條無辜人性命,確實算得上一門相當合算的買賣。”
連掌櫃自個兒都思索不清,為何如此篤信這位平平無奇的清秀少俠,當真能救下自家跑堂性命,大抵是出於葫蘆當中的酒水,或是那少年眉宇間的明朗,再看向那兩騎之中,少年揹著枚極不相稱的狹長劍匣,雖馬匹顛簸上下,不知為何心安數分。
出城三十里,原本城裡排布修葺極好的屋舍樓宇,不知為何轉為殘垣斷壁,破敗屋瓦,與枯藤昏鴉橫陳周遭,全然不復方才城中那般富貴景象,行人寥寥無幾,近乎整條街巷當中,皆是如此破敗場面,一路綿延至北,不見其盡處。
紛紛飛雪落在此間,終難駐足,反倒直追昏鴉而去,止在斷壁殘瓦處留餘些許印跡,其餘處處,唯是沉冰累累,懸於屋舍四周,瞧不出半點堂正自若的意味,倒是如冬時趁四下無人時節的魑魅魍魎,躲閃藏遮。
“此城為何富庶至此,傳聞乃是因此地盛產製刀劍鋤鏟的鐵石,近乎大半頤章國境之內,銅鐵盡數自此而來,故而城中人人皆是富庶,分明是尋常百姓,瞧來卻是綾羅加身,佩玉香囊齊全。”隨前頭車帳行至此地,雲仲並未加鞭,而是刻意將那頭夯貨腳力制住,始終維持數里遠近,並不曾急於上前,反倒令座下那頭周身雜毛紛亂的夯貨越發急切,三番五次險些耐不住性子,直直上前,費去好些力氣,才堪堪勸住。
一旁並駕的溫瑜亦是神色平靜,不過始終單手牽住韁繩,左手叩指,聞言頗有些詫異,扭頭追問,“若是如此,此地不應當如此荒涼才是,瞧四周屋舍,當初排布亦是極講究,僅是過道三五里,便能見十幾處三進府邸,固然破敗不堪,當初亦應當是甚為富貴的地界,何故廢棄。”
對此雲仲只是搖頭,言說並不知曉,當初接連問過數位此地商賈行人,似乎都是有意避諱,顧左右而言他,擺明不願細說,也只得作罷。
沿此長街行過二十里時,溫瑜猛然皺起眉來,側身朝雲仲看過一眼,登時便松去韁繩,緊夾馬腹,再不願制住腳力,近乎是瞬息之間,便已是躥過數丈,直直衝前頭車帳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