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鐘後,安心穿上了便衣——一件白色的半截袖短衫,外套一個灰色的馬甲,下著深青色的牛仔褲,典型的學生打扮——站到了緝毒大隊後門的街道上。她的右手,拎著那個剛從被撞的計程車裡拿出來的帆布行李箱,左手揚起,攔住了一輛路過的出租汽車。她把行李箱往車上裝的時候有點吃力,老潘他們都在附近,在附近的一輛麵包車裡,只能注視著她,不可能過來幫忙。他們看著她裝好箱子,砰的一聲拉上車門,看著那計程車閃著轉彎燈緩緩起步,才開動他們那輛麵包車,悄悄尾隨了上去。
安心對這次行動的感受是難以描述的,因為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了。當時除了老潘一輛車外,參加這次行動的同志都已經出發了,隊部原來只有她一個人留守。她本來是準備打掃完衛生就把大隊給家不在本地的民警發的那份中秋節慰問信抄出來呢,她哪裡想得到十分鐘之後自己竟突然成了整個兒行動中那個最重要的角色!
她在火車站的站前廣場上下了車,拎著那隻帆布行李箱往車站裡走,候車大廳門裡門外那些先到的便衣警察們,突然看見她這樣子出現沒有不糊塗不吃驚的。但看見老潘帶著人面無表情地跟在後面,也都猜出了個大概,於是也都紛紛進入角色,該觀察的觀察,該上車的上車。
南德至烏泉的第六七六次列車是一列省內的區間小火車,總行程不過兩百多公里,逢站必停,主要是為便利沿線上班趕擺和做生意的人每天往返。這趟車安心從沒坐過,上車之後才知道乘客不算太多,她那節車廂裡尚有不少空座。她剛坐下來,車便開了,聽到廣播員報出下一站的站名——烏泉,她的心情就有點緊張。她把目光移向一邊,透過視野開闊的車窗向遠處明亮的山巒眺望。正是太陽西斜的時候,山上凝結著幾縷輕紗一樣虛淡的白雲,白雲輕撫著金黃的梯田,層層疊疊的梯田裡,看不到一個耕作的人影。安心雖然生長在一個偏僻的山城,但從沒下農村幹過農活兒,她一直就沒搞明白,山上那麼多那麼多梯田,都是誰種的?
關於梯田的欣賞和猜想,舒緩了她的緊張,她甚至差點忘了在她的坐位下面,還塞著一個裝滿了***的將軍牌帆布箱。從南德至烏泉的沿途,風景美不勝收。南德方圓百里之內,堪稱一個尚未開發的天然的公園,是一個植物種群最為豐富多彩,丘陵、平原、森林、河流兼而有之的巨大的風景區。可能是因為這裡離邊界太近,反毒鬥爭也太尖銳的緣故,所以從外地專門來旅遊的人並不算多。
烏泉離南德不過三十多公里的距離,但安心從來沒有去過烏泉。根據那個被俘的女毒販的交代,她將在烏泉很出名的渡船碼頭上登船擺渡到對岸,上船後她就會見到那個拿著大象牌旅行包的接貨人,然後她和他就在船上進行交接,船到對岸之後他們各走各的。安心出來時行色匆匆,一切細節都來不及稍做琢磨,她只顧得拼命記住那兩句接頭暗語,生怕到時忘了誤了大事。尤其是她先要說出的那句問話,一旦忘了可就砸了。至於其他,包括那個渡船碼頭的四周環境,還有其他同志到時候怎麼跟她策應聯絡等等,她全都一無所知。
當然她更來不及給鐵軍打一個電話,她昨天是跟鐵軍約好了回家做飯給他吃的。她不知道這個任務是否會進行得順利。但即便一切順利她今天回家恐怕也得晚上十點以後了。鐵軍下班回去見不到她說不定會生氣的,弄不好以後更得逼著她換工作了。
看著窗外移動的黃昏,安心一路胡思亂想。她想到了老家清綿。清綿的黃昏比這裡更加安寧。她不知道整個兒中國還有沒有比清綿更小的縣城了,那不過是夾在兩面巨大的峭壁之間的幾條縱橫的街市。每到黃昏,峭壁上便塗滿了耀眼的金色,而小城清綿,則籠罩在一片沉默的陰影裡,那緩緩移動的明暗,寫意了它特有的幽深。她又想到了北京,印象最深的是紫禁城角樓上那片奪目的夕陽,它俯瞰著車流滾滾的嘈雜的街口,卻依然以一種歷史的**,固守著並且讓你深深地感受到那一片巨大無形而又不可浸染的肅穆。
這時她突然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那是一個乘客在她身邊一屁股坐下來時動作過大,大到幾乎令人懷疑是成心挑釁。她把目光從窗外收回,回頭一看,坐在她旁邊的是一個年輕小夥子,衣著光鮮,與這一車廂土頭土臉的人對比明顯。他撞了她不但不抱歉還衝她笑,她剛要皺眉瞪眼卻突然驚得差點叫出聲來——
毛傑?
毛傑還像以前那樣帥得不行,笑嘻嘻地看著她開口先問:“你怎麼在這兒?我看你後腦勺看了半天還怕認錯人呢。”
安心驚慌了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在這兒碰上毛傑真不是時候。毛傑又說:“我知道你躲著我,可你想一想,南德這麼個小地方,你躲得了嗎!”
安心下意識地環顧左右,不知道潘隊長和車上那些偵查員們看到毛傑和她這麼親熱熟絡的樣子會做何猜測。她下意識地應了毛傑一句:“誰躲你呀。”便又不知該說什麼,她只是琢磨著該怎麼想辦法儘快地把他支走。
毛傑笑道:“怎麼沒躲,我找了你好幾次你都不在,半夜三更都不回去,你現在是不是住到別的地方去了?”
安心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問:“你去哪兒?在哪兒下車?”
毛傑籠統地往前邊指了一下:“在前邊,你呢?”
安心的回答同樣模糊不清:“我前邊就下了。毛傑,你別再找我了,有事我會找你的。”
毛傑說:“好啊,你什麼時候找我,咱們說好!”
安心說:“有空吧,我找你。”
毛傑說:“那不行,你得跟我說好了。你現在到底在哪裡住?你到底在哪裡上班?這麼長時間你連你在哪個學校都不告訴我,咱們倆可太不平等了吧。”
安心說:“你也沒告訴我你幹什麼工作呀。”
毛傑說:“我說過我現在沒工作,幫我爸爸媽媽做生意,我怎麼沒告訴你!”
安心一想也是,這些他說過的。她理屈地辯解:“誰知道你們家做什麼生意,你也沒說過呀。”
“怎麼沒說過,什麼生意賺錢做什麼生意。你呢,你到底在哪個學校教什麼?我看你一點都不像個老師。”
“那我像什麼?”
“頂多像個學生。你是不是個大學生?我知道南德只有一個大學就是林業學院,是民辦的。我去那裡頭找過你,可沒找到。你告訴我的名字到底是不是真名?”
“我還懷疑你是不是真名呢。”
“那我今天晚上把我家的戶口本身份證拿來給你檢查!你今天回你那裡去住嗎?我晚上去找你。”
安心見他越說越纏上了,有點著急。她必須馬上結束談話,因為烏泉已經近在眼前。她站起身,做出要下車的表示:“今天晚上我不回去,你要找我就明天吧,明天晚上七點,還在瑞欣百貨商場門口,我們再見個面,我會告訴你我是幹什麼的。”
火車搖搖晃晃地開進了烏泉車站的站臺,安心彎腰從坐位下面拉出她的箱子,她彎腰的時候潘隊長和另外兩名偵查員就從後面適時地擠上來,擠在她的身邊,隔開了毛傑。在烏泉下車的人看來還不少,周圍有點亂,在一片嘈雜的聲音裡,她聽到了身後毛傑對她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