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於,你甚至都會懷疑是不是曾經有過這麼一個人,讓你一時間恨之入骨。就算是自己忽然心動,想去找來看看,也是什麼都找不到。到了這個時候,你就等於是把他殺死了。這是用刀刺、用斧砍、用火燒、用水淹都達不到的絕佳效果。既不會引起周圍人的注意,也不會遭受看到屍體時的衝擊,更不會在深夜一頭大汗地醒來,痛哭流涕地懺悔罪行。真是美好的做法。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都值得這樣悄無聲息地殺掉。
只有這樣才可以保護你所愛的人。對,張開死亡的黑色羽翼,把你愛的一切都小心翼翼地遮蔽起來,絕對不能讓她們經受任何傷害。什麼手上沾滿了鮮血罪大惡極之類的評語,都是人們虛偽的道德產物,因為自己無力保護愛人,而求助於集體的卑怯行為。說到底,道德不過是人多勢眾嗓門大的另一個意思——說得多了就成了真理,聽得多了就受到束縛。從人類舌頭上噴吐出的惡毒氣息,被塗上一層正義的金色,擰成了一股股繩子,把你捆綁得動彈不得,深陷在你的面板裡吱吱作響。
不要哭。你不要喊。你只要示弱,他們就會強大到毛骨悚然。手上溼潤滑溜的東西是什麼?又腥又鹹,但是吞下喉嚨又覺得不知從哪裡甜起來。從人體裡流出來的液體嗎?據說人身體裡最多的就是水。強大的和軟弱的,聰明的和無能的,都一樣。然而在你的身邊,貧窮的人在餓死,生病的人被拋棄,小孩子和老人無人餵養,那些美麗健壯富有的人們活得有如天神,除此之外便化身魔鬼。滿天惡意,遍地哀號。
這樣的人類,這樣的世界,你不想要。但更好的是什麼?比現實更完美的夢想存在嗎?不用殺戮,不用厭惡,沒有仇恨,沒有差別的那一天會到來嗎?有人向你許諾過,有人說這值得你踏入血池地獄。如果是真的,即便再多的鮮血,再多的悲鳴,也不值一提。你將一往無前,你將懷抱著美夢大踏步奔波,你將不在意犧牲,你將幸福不堪。來吧!讓這個骯髒的現實成為你腳下的齏粉!讓它們統統消失掉!
獨孤晟不喜歡火災,當然他也不喜歡殺人,更不喜歡窮人的小偷小摸。他不喜歡一切不符合律法的東西。但事實就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天元變得不很太平,至少不如以前那麼安靜。就在大周天,距離皇宮很近的地方發生了火災。雖然說負責滅火的司煊行動迅速,把火頭扼殺在搖籃裡,但是卻找不到起火的原因——是下人們不小心,還是有人刻意縱火?總得有個說法吧。然而沒有。所以上頭找到了大理寺,責令他們查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獨孤晟作為捕快頭目,除了要加班加點工作,還要捱上一頓皇家周眼。
火只燒掉了皇宮外院牆下堆積雜物垃圾的角落,噴出了很多煙,最先發現的是一名宮女,她尖叫著叫來了侍衛。因為起火點與她隔了一堵牆,她也說不清牆那邊怎麼回事。獨孤晟透過太監問了半天,才勉強湊到一句話:那個宮女在看到煙火的同時,看到有兩隻貓從牆頭上跑過。這算是怎麼回事?著火了野貓當然會跑。野貓弄著了火?
傳話的太監輕蔑地哼了一聲,顯然對獨孤晟這種結論很不滿。後者也很鬱悶,但如果貿然把這件事情定性為縱火事件報上去,恐怕又有得折騰了。特別是最近幾天,天元正在迎來一項很重要的活動——沙場演武。聽說這次破天荒地允許平民參加。上頭真是心血來潮得過了頭吧。獨孤晟把這句抱怨爛在肚子裡後,點頭哈腰地離開了皇宮內院。在他毫無存在感地往回走時,正好經過一道迴廊,在雕花窗欞的那邊,有兩個女孩子議論的聲音傳來。捕快頭本來無意偷聽宮女們的閒聊,但是飄到耳邊的幾句話著實令他吃了一驚:“又著了?”“是呀。二殿下那裡的姐姐們說,她們那邊也著過,就是沒跟上邊說。”
“這麼說起來,六殿下的小妹過來時也提到了呢。”“這次看來是緊張起來了,以後要小心嘍。”議論的聲音漸漸低落。獨孤晟的心裡卻壓上了一塊巨石:連皇子府都頻繁發生火災?現在並不是冬天,怎麼會這樣?中年人感到自己的胃開始翻攪,一種強烈的不祥感爬上了他的後背。排隊領取稀粥的隊伍,經過了十幾個彎以後,蔓延到了外面的街道上。面帶菜色的饑民,表情疲憊地在行列裡緩慢移動。他們中的很多人,太陽還沒升起來就開始等待。粥的數量嚴格按照人頭數量分配,一家人排一天,也只能勉強攤上每人兩餐。
一個衣衫襤褸的年輕小夥子,在烈日下實在難耐飢餓,在隊伍拐彎的地方,刺溜一下越過了一百多人,擠進了更靠前的位置。頓時,後面的人群不滿地咆哮起來,*在前面的一名老婦尖叫著推搡了一下年輕人,緊跟著有幾名中年人也撲過來拽他,一時場面混亂,無數婦女兒童悲聲大作,有人倒在地上,馬上被無數人踐踏過去。聽到異常,負責放粥的濟澤堂裡立刻衝出來十幾個全副武裝的兵士,粗暴地用長矛在人群裡亂打,經過好一陣,這才把毆鬥的人群分開。
大概有三十幾個人受傷,一個五六歲的孩子重傷,他的母親跺著腳號哭。插隊的年輕人已經被揍得昏了過去,有人把他拖起來架到後面。所有人都在驚恐地議論,直到從濟澤堂裡走出來一名中年人,這才慢慢安定下來。這人有四旬左右,身量不高,官服穿在身上顯得肥大,用腰帶緊緊地紮在腰裡。他面孔土黃,三綹經過修理的鬍鬚飄散胸前,口鼻細小,唯有一雙豹子般的眼睛閃爍明亮,在消瘦的臉上顯得格外突出,眼神堅定得可怕,似乎無時無刻不在逼視著前方。
人群看到他,先是騷動了一陣:“烏大人……是烏世大人!”“烏大人來了嗎?”
“烏大人!”等到聲音消失,男子開始說話,他的嗓音洪亮闊大,不用費力就能讓在場的近千人聽得一清二楚:“大家要冷靜!所有人都有吃的!只要排隊就有,粥有的是!明天開始,六旬以上的老人和十歲以下的孩子,會有專人發放食物,不要搶!”人群中感激的聲音此起彼伏,有的人甚至在佇列中跪倒在地,向他磕起頭來。烏世把所有人都安撫住以後,匆匆退回了粥廠。在他身後,有一名眼神疲憊的年輕侍從小聲問他:“大人,文府捐的錢,也只夠撐三天了……”烏世沒有停下腳步:“二殿下給的呢?”“都補了虧空。”
“我們欠了那麼多?”“這還是用殿下的名義硬賒出來的。”“那就再賒。”“馬上就要演武會了,不少人馬都進了天元,很多店不願意賒給我們啊。”烏世的腳步猛地剎住,侍從差點兒撞上去。中年人嘆了口氣,沉聲說:“之前答應的,還是說什麼也運不進來嗎?”“是,多方設法,就是不行。”“我再去找二殿下。”“您都去好幾次了……”“那也要去。”烏世彥把臉轉向侍從,“你和所有其他人,從現在開始,重新去紫綬街那邊挨家挨戶地拜會。”紫綬街,是天元富人聚集的主要區域。
侍從露出一個苦笑:“我們不會輸給大人的,一定全跑到。”演武當天天氣不錯。平坦寬闊的校場,土地已經事先被馬拉著碾子壓得很平,塵土在紅色的晨光照耀下,很有活力地翻騰著。百餘面由宮人精心織就的錦繡旗幟,被早上的涼風一激,懶洋洋地晃動。在它們的下面,有幾十匹精悍的戰馬安靜站著,連尾巴都靜止不動,乍看上去還以為是假的。幸好在它們的背上,各自坐著個頂盔貫甲的年輕人,這些人偶爾抬手動動頭盔,還能看出來點兒活氣——光盔甲就有幾十斤的重量,沉重的頭盔上面因為鑲滿了各種奢侈的穗子和裝飾品,花花綠綠琳琅滿目,等套上護面甲以後,脖子幾乎動都不能動。在這種情況下,能動動頭盔已經是奢侈的極限了。
高高的看臺上,有宮人打著黃羅傘蓋,幔帳和流蘇在兩側垂落,對旁邊的視線進行了很好的遮擋。一個面目清癯,但是體格明顯過於常人的老者閉著眼,用手指關節叩面前的桌面,周圍的人就屏息凝神地數他的節奏。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等太陽的金色光芒穿透身後的宮殿陰影,射過來的一剎那,老人把眼睛睜開了。他衝旁邊的侍從點點頭,低聲說了句什麼。侍從機靈地點完頭,一步跨前,對著剛才那些靜悄悄的戰馬和年輕人們高聲說道:“陛下口諭,此次演武,不拘身份,只要場邊之人,有意者均可下場。勝者賞原地三級,土地千頃!”
一語既出,場下騷動了起來。坐在馬上的人們顯得有些不安,有的人立刻開始交頭接耳。在他們的正中間,有一匹個頭高出別的馬一截的黑色駿馬,在它之上的騎士倒是顯得比較鎮靜,沒有說一句話。他的披風、盔甲、武器乃至於馬鞍,都是非常沉悶的黑灰兩色,與周圍人五色斑斕的綵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夜晚一般的護面甲把他絕大部分面孔都遮蓋起來,只露出兩隻稍微顯得疲倦的眼睛,看上去,黑色的眼珠比一般人來的都要小,不過因為一直眯著眼,並不顯得突兀。
他忽然伸手拍了拍馬耳,馬毛茸茸的耳朵靈巧地打轉,隨後黑馬噴了個響鼻,揚起了頭,它脖子下面的一塊周斑,在晨光下特別扎眼。看臺上坐在文帝旁邊的,有很多衣冠楚楚的貴族。其中距離文帝最近的是幾個年輕男子,小者十餘歲,大者不過二十五六。他們看到黑衣騎士的動作,有一個坐在正中間,衣服周得耀眼的男子笑了。他碰碰旁邊的另一個,說:“皇兄要不給面子了。”聽他講話的人是一襲紫袍,淡青色冠,眉目看上去只有十七八歲,聽了這話面帶疑惑:“二哥你的意思是……”
穿周的這位,正是二皇子翼王周炬。他有一張刀削般的面孔,所有的線條都透著凌厲,但是過於濃厚的粉把這些稜角都掩蓋了起來,再加上時下在貴族中間流行的暗紫色眼影,跟他原本的男子氣概摻雜在一起,顯得說不出來的矯揉造作。他把手中的摺扇開啟,玩味上面的寫意蘭花:“大哥拍馬頭,是提醒他的馭風,要見血。”
“真的?”紫袍人還不太相信,“這麼長時間以來,我怎麼沒發現?”二皇子揚起刻意修過的眉毛,露出一臉*的笑容:“你才認識大哥幾年?沒見過的多了去了。”“場下應該沒人敢上來吧?”“血氣之勇,會有傻瓜蛋吃飽了撐著上來的。”周炬把扇子合上,“這麼多年沒見血,我們的皇長兄,可是寂寞的很哪。”坐在旁邊一直聆聽他們對話的,還有個十一二歲的少年,穿著一身綠衣,面上稚氣還未脫,忽而大聲插話道:“大哥一定會贏的!”
翼王臉上的冷笑更加明顯,不無挖苦地回應道:“小九,一會兒大哥上了場,你可得賣點兒力氣喊,不然你興奮了半天,人家還不知道呢。”周圍的人都聽出了話外之音,但是隻有一半左右的人配合著笑了起來。綠衣少年沒笑,只是瞪大了一雙眼睛,攥著拳頭看向場中。現在所有的馬都離開了旗杆附近的位置,開始在旁邊的場地上來回逡巡,各自做著戰鬥準備。唯有黑馬載著它的主人,只是用蹄子刨了刨地,依然保持半靜止的狀態。
正式進入夏天以後,天元城變得很熱。每天很早就天亮,沒過幾個時辰太陽光就把地上曬得跟烤爐似的。等到了正午,連鋪的石頭都會閃著刺眼的反光,人要是穿廉價的鞋子,走在街上能給燙得直蹦。趕上陰天的話還稍好,但是因為溼氣不小的緣故,又覺得憋悶難安。這種漫長的夏季在天元得持續好幾個月,每年都會有窮人和老人死在酷熱的天氣之中。一到這個時節,有司衙門就會設定臨時招募的埋屍人,在天亮之前滿大街轉悠,見到倒斃的死屍就扔上車去,拖到郊外掩埋。
所以為了不被熱到,文帝喜歡在早上召集演武會。這種活動除了能夠增加皇子大臣們之間的感情互動之外,還可以有效地檢驗他們最近到底都在幹些什麼,最關鍵的是,可以在每天為了國計民生煩惱之際,添點兒消遣。規則很簡單,皇子們全副武裝自願下場接受挑戰,所有其他貴族有願上場者一概進場,贏了有賞,還能順道升職,輸了也沒什麼損失。演武每年都會舉行,而隨著時間推移,日益像一場接一場的表演。皇子們和貴族子弟間一團和氣地你來我往,與其說是格鬥還不如說是交流感情。
但是允許場邊之人,甚至隨便哪個平民都可以上場這種規定,今年還是頭一次聽說。在太平盛世的今天,雖然不是人人都買得起馬,但是從黑市交易的活躍來看,戰馬流入民間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如果有平民買齊了全部裝備下場的話,僅從外表看與貴族們沒什麼分別。實際上,隨著文帝在位時間的推移,新一代出生的年輕貴族,熱衷於上馬演武的人越來越少,一百個人中,大概只有二十個左右願意把作戰當做體育鍛煉,而他們中間,又只有五個左右對實戰有偏好,在五個人裡,能保證對戰獲勝的,連一個人都不到。
相反,在平民中間,因為湧現出相當多的新銳富人,支付得起馬匹和武器的價錢,再加上為數不少退伍下來的武藝教練滯留天元,民間習武漸成風氣,故而倒有不少好手在市井中藏龍臥虎,甚至還有話本流傳,歌頌他們行俠仗義的事蹟。這些事情,貴族們中間都有耳聞,不過他們多數都不當回事——平民再厲害,犯得著跟貴族們過不去嗎?搶男霸女這種過時的愛好,早就不流行了。要知道盛產美貌和帥氣的階層,正是出自貴人;老百姓連穿件彩色的衣服都沒戲,能好看到哪裡去。
矯飾之風橫行,連男人都修眉抹粉,已經成為百分之五十以上貴族們的共識。這些人,是不可能站在演武場上的。他們珍貴的身體,只能用來踩高屐,挽長袖,佩高冠,行走飄飄欲仙,用在其他方面就未免太可惜了。有人猜想,文帝也許正是為了矯正這種風氣,才允許平民參加演武。不過令人欣慰的是,至少有一個人,可以讓上面不必擔心平民讓貴族失了面子。他就是文帝的第一個兒子,被人稱作大殿下的麒王周鳴。如果走在大街上,人們很容易認出麒王,他從來不穿彩色的衣服,甚至包括周色,永遠都是黑和灰,金屬佩飾,包括盔甲,都會擦得異常雪亮,一塵不染,在日光下反射出陰沉的光芒。
連他的馬和旗幟也是黑色,走在街上有如一團凌厲的夜霧,不但銳利,而且安靜。沒人聽過他的馬叫,他手下計程車兵也沉默到令人膽寒。傍晚收攤的時候,普通人無意中一扭頭,卻恍然發現大殿下帶著人從身邊疾風般經過,只留下一團黑色的背影。還曾經有人因此嚇昏過去,一時傳為奇談。所以,周鳴在戰場上偷襲敵人的時候,沒有一次失手。他有一次喝醉了跟兄弟們講,他是跟山賊學的。殺人不必驚師動眾,靠過去一刀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