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稚生很討厭家主們的這種想法,可卻不奇怪他們為何會產生這種想法,繪梨衣很少向其他人表露自己的情緒,唯一能瞭解她的途徑,恐怕就只有那雙眼睛,那雙完美得就像是琉璃廠最好的琉璃造出的瞳眸。
在她高興的時候,她的眼神會更生動一些,多出一些鄰家少女的感覺,其他時候她的瞳孔就像光滑的鏡面,只反射外界的光而變化。很遺憾的是,大部分人見不到第一種的時候,這個世界上能讓繪梨衣的眼眸生動起來的人數恐怕不超過三,源稚生是其中一個,也是第一個。
和源稚生在一起的時候,繪梨衣的那張臉頰才會難得的露出一絲笑容,那雙瞳眸才會罕見地生動起來,專注地看著螢幕裡操縱的遊戲角色,會讓人想起蹲坐在地上目不轉睛凝視著逗貓棒的貓,那是一種即使她安靜地坐在那裡,你也能感受到勃勃的生機在那完美無缺的軀殼下蠢蠢欲動的感覺,只有那種時候,繪梨衣才會更像是一個“人”,而非一把神社中供奉起來的神器。
可很遺憾的是,起碼在今天,源稚生在繪梨衣的眼眸中讀不到那個熟悉的女孩,也感受不到那股生機,那被螢幕照得微微發亮的暗紅瞳眸裡,源稚生只見到了倒影著的自己的餘影。
作為一個“人”,源稚生認為繪梨衣總有選擇的權力,可在家族存亡之際,其實每一個人都不太能自己去選擇自己的路,包括源稚生自己。
在今天早些時候的家族會議上,他作為反對者,拒絕將繪梨衣過早地投入那場與猛鬼眾的戰爭,便已經是他最大的能為繪梨衣爭取到的權力,即使最後還是失敗了。
繪梨衣會為這件事生氣嗎?
很明顯是不會的,繪梨衣從來不會為家族對她的任何決定生氣,所以罕見的今天能讓這個女孩向源稚生擺“臉色”的原因,不大是猛鬼眾和蛇岐八家的衝突這種宏大的事。
繪梨衣慪氣是因為別的事情。
說來也是有趣,如果源稚生將現在繪梨衣身上表現出的情緒告訴其他人,恐怕不會引起任何的憂慮,反而是會引來各種詫異。
因為正常瞭解繪梨衣的人,都會認為“慪氣”這個詞用在這個女孩身上太過高階了。
它委實不適合出現在一個這輩子做過最叛逆的事情不過是悄悄去機場接機的女孩身上。
上杉家主從不會鬧彆扭,也不會跟人賭氣,即使那一次離家出走也不過是天性使然對環球影城以及迪士尼樂園的渴望所導致的,而不是想要故意氣誰,讓誰不高興和感到害怕。
所以大家都會認為上杉家主只是一個人偶,一把神社中的禮器,因為人偶和禮器是不會有叛逆的情緒的,刀只是刀,太久不用或許會生鏽,但絕不會生氣。
所以源稚生在品味出了螢幕上那含著淡淡的慪氣感的字眼中的情緒與韻味的時候,沒有打心底得因為這個看著長大的妹妹忽然得叛逆而感到發怒或是擔憂,反倒是從心底最深處爬出了一種釋懷和欣慰——像是再度找到了繪梨衣為人,而非為器的有力證明般似的感懷——即使他本就從未將繪梨衣視為人之外的其他東西,只是樂於在細枝末節上見到能得以抨擊那些報以其他目光看待這個女孩的人的證據罷了。
源稚生安靜了片刻後說,“時間是會讓一段感情生疏的,即使你們以前的確擁有一段友誼,可像是他那樣的人,身邊的友誼,以及大於友誼的情感總是紛紛擾擾,就像蛛絲一樣黏在他的身上,時間久了,自然會忘記以前的事情。”
繪梨衣敲打手柄,游標在螢幕上的二十六鍵鍵盤上快速移動,打出一行字:“哥哥是事先就知道了嗎?”
源稚生沉默了片刻,然後點頭,“別忘了,我與他打交道的時間,可是比繪梨衣早,也比繪梨衣長,他在外面的一些事情,以及一些人際關係,繪梨衣不知道的,我都清楚。”
“是我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嗎?”繪梨衣打字問。
“不關你的事情,他所站的位置本就特殊,在這段關係裡,他永遠都是主導者,是他主動放棄了,絕非繪梨衣你的錯。”源稚生輕聲說,“可能是黏在他身上的絲網太多了,在他自己都沒注意到的時候,那些網已經成為了厚實的繭,手腳被絆住無可適從的他自然會從重處理那些困擾著他的羈絆,而他與你的關係或許早已經被視為了從輕的一縷絲線,裹在繭裡無足輕重。”
繪梨衣幾次挪動游標,可最後手指停在了手柄的按鈕上,瞳眸有些低垂。
源稚生看著似乎有些失意,又像是在獨自沉悶思考的繪梨衣沒有出聲,同樣眼神低垂。
在早些時候,矢吹櫻為上杉家主畫著出席正式會議前的淡妝時,對這個女孩的不安與懵動,輕言做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建議,她與繪梨衣說:如果實在擔心對方的看法,不如就看他對你的稱謂吧。親近的人總是願意一直親近你,生疏的人無論怎麼掩飾都會與你隔起一層無法逾越的壁障。
繪梨衣起初是並不理解的矢吹櫻與她說的這句話的含義的。直到久別重逢時,那個坐得很恭謹,與印象中相似卻又不似的男孩,迎著自己的雙瞳眸平靜地道了一句:上杉家主的時候,繪梨衣大概便明白了那句話的意思。
稱呼她為上杉家主的人有很多。
而稱呼她為繪梨衣的人則很少。
也是第一次地感受到了那道厚重的壁障豎起在了面前,受矢吹櫻的影響,她直到現在都在困擾著這一件事情。如果事情真的是這樣——如果事情不是這樣——如果櫻小姐是對的——如果櫻小姐說錯了——心思靜膩而單純的女孩,總是能由隆冬一根枯枝,幻想出整片盛夏。
當繪梨衣在會議上垂下眼眸時,源稚生便知道,他的計謀得逞了。
櫻小姐的那句話,本就是在他的授意下傳達給繪梨衣的。
真正喜歡一個人,用餘光都能看清他的每一寸影子,而源稚生儘可能地去想做到,在這個特殊的時間,特別的時局裡,讓繪梨衣暫時的垂下目光,誰也不見。
少女懷春是正常的事情,源稚生並不意外繪梨衣會有這樣的一天,甚至他還因為烏鴉與夜叉的戲言:上杉家主可別到時候暗戀的第一個人是少主。而感到困擾和後怕過,可似乎現在這種後怕與困擾消除之後,所帶來的憂愁與煩惱見不得少去了多少。
繪梨衣所在意的人是一個相當危險的人物,源稚生是清楚這一點的,為了斷絕這份可能,他不惜做出一些只有殘酷的兄長才能做出的“蠢事”來。更何況,即使相信對方的為人,也別忘記了對方這一次前來日本所代表的立場,甚至還非一人而來。那個小組之中的組長,加圖索家族的繼承人,難免會因為立場問題,對於這段關係做出一些錯誤的判斷和利用,即使這個可能性不大,卻也值得源稚生警惕,以及提前扼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