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份的第一天,妙經理對陳思說,“有個好訊息。和一個壞訊息。”
陽春佈德澤,萬物生光輝。東莞的四月是一年到頭最討人喜歡的時候,工業園這小小的鋼鐵世界,春意依然從各個角落裡俏生生地攀爬,蔓延。樹枝吐蕊,雀鳥歡哥,除下廠房和來往的叉車,人流,剩下的全是一抹抹的綠色,鋪向每個有泥土做根基的角落。隨風搖曳的榕樹,即便四季常青,仍然有新的綠芽孕育出來,彰顯著不竭的活力。樟樹,荔枝互相交織,葉子在風的推動下,竊竊私語著,將重生的喜悅和萌動傳播給每一片樹叢。而工業園外,又多了湖水將樹木倒映在自己懷裡,擁抱著春意。經過常年的治理,河水已經擺脫了深黑的色澤,開始發黃,這是一個好的開始。街頭小攤上堆放了芒果,山竹,價格也到了一年四季裡的冰點。即使東莞沒有寒冷,可依然用她的方式迎接四季的更替。
楚離剛剛從孫寧手裡拿了一個白色信封,上面沒有郵戳,沒有落款,沒有任何字樣,只有一個TMK公司的lo,信封摸上去有些粗糙,但是十分厚實,裡面有一張摺疊得整齊的A4紙。他還沒來得及開啟,只看見孫寧邪魅一笑,就夾著尾巴走了。辦公室裡還有Jerry,Stefano,溫琴佐,和彭春來,龔青。楚離把信封放進自己的外套口袋,就帶著四人去了車間。
車間的前臺女孩看見有人來訪,從容起身,麻利地拿出最大號的鞋子和靜電服,教兩人換收套,戴口罩,即使重複了一百遍,Jerry和Stefano仍然學不會。直到後來春來說“這幾個廝只是享受前臺美女的服務。”,楚離才恍然大悟。李曉紅穿戴整齊走了過來,對楚離說:“一切順利,昨天Jerry給的韌體我們打進去了。目前生產了半個班,沒有發現什麼問題。新的機械手除錯很好,李晨和陳曦剛剛已經手動操作過,剛剛把自動模式開啟,吳思穎和另外兩個女孩子餵了貨在測試。楚離說了聲謝謝,他漸漸地對李曉紅的協調能力感到讚歎。
進了車間之後,看見一個長得小個子正拿著本子和一個秒錶記錄迴圈時間。旁邊站著李晨。而陳曦正盯著測試產線上一臺伺服器螢幕一動不動,上面跳動著後臺執行程式的執行日誌。透過口罩上的眼睛,楚離輕易地辨認出是吳思穎。因為她的左眼正下方有兩顆垂直排列得十分整齊的淚痣。正常來說,口罩應該可以遮住最下面那顆,可這女孩的臉十分小,即使是最小號的口罩,依然有些鬆垮,因此那垂直排列得兩顆痣變成她的標誌。
吳思穎屬於典型的聰明伶俐,又活潑可愛的農村女孩。擁有一切”投錯胎“的特性。這是私底下,工程師們對生產線上女工的梳理,歸納。”投錯胎“指家境十分貧困,卻又聰明得一點就通,往往只有初中畢業,勉強九年義務教育,然後就戛然而止,揹負養家餬口,幫助弟弟妹妹的重任,或者千篇一律的有一對操勞過度的父母親。對”投錯胎“的最終評判,是對她們是否能在三個月內掌握所有必學單詞,並且敢開口和洋人對話,是否知道所有本車間流程,知道每個工位每小時產量,每條線壞品容忍度。當然這一切都是在私底下進行的,不會有人提醒,指導,額外的教育,培訓等。乃至後來生產部挑選線長,直接沿用這一標準。吳思穎就是這樣挑選出來的。
機械手的優勢讓所有人無法否認。來自科技的革新,人類的速度優勢,女性的耐心,手巧,在劃時代的科技面前,變的不堪一擊。不需要長期培訓,不需要任何人文管理,對永遠重複的工作不會逆反,最重要的,不會罷工,不會要求漲工資……。純機械化的部署時間表被孫寧等人努力地推遲了一年,後來又透過第二次談判,再度推遲了半年,而現在已經到了無法再推遲的地步。梁括再度高調起來,幾乎聽不見人再提半自動化,和人工成本低的論調。大家被無數次“狼來了”預警後,已經變得麻木不仁,趨於接受現實。
溫琴佐在過去的半年裡幾乎一半時間呆在中國,到處尋找配件供應商,各種新型,部分零件本地化的機械手開始在車間裡反覆測試,孫寧和楚離,馮昭將被派往日本,美國培訓,護照和簽證都在準備著,已經是箭在弦上。阿東也變得激進,而妙經理和趙勝已經無數次磋商接洽。財政年2012年的第一個季度,也就是2011年下半年的七八九三個月變得十分重要。卡特也已經將巨大的投資計劃遞交了總部,稽核毫無懸念的透過了,條件是必須進行50%的本地化,以極大化的降低採購成本。而這個重任降臨在香港設計中心和阿東的專案部,而協同合作的是梁括的工藝部門。由於機械手實際上是標準件,本地化其實就是篩尋供應商,外加一些外圍的改進,以最大限度的貼近TMK公司需求。溫琴佐義大利的機械手產量本並不大,但是TMK的訂單之大,讓他被迫迅速擴大規模,後來由於50%本地化的特殊要求,又只得緊急按停,近乎瘋狂地尋找深圳和上海的高精度機械加工行業。stefano也直接在東莞常駐。最終義大利總部,決定在中國建立一家小規模的組裝廠,負責進行機械手的裝配,除錯,出廠。這樣做的好處非常多,首先可以規避掉可觀的關稅,其次國內雖然近年物價普漲,房價飛漲,但是和義大利的成本相比仍然是低了太多,再加上機械件的本土採購,又將成本進一步壓低。按照這樣的計劃,最後TMK買到的機械手,將只有電機和軟體是在義大利生產,開發。剩下的絕大部分零部件都於國內採購,遠高於50%本土化。而報價即使會被TMK壓低了不少,反而利潤高出了很多。
然而也並沒有想象中的一帆風順,首先國內供應商的篩選開展的十分艱難。溫琴佐是個不通中文的人,雖然可以用英語交流,但是由於沒有足夠的時間調研,缺乏針對性的尋訪,反而是原始的粗暴的地毯式的參加展會和尋訪,效率並不高。他求助於阿東,阿東也只能讓梁括安排人陪同尋訪,但TMK的人員不方便長期的外派給供應商,最後溫琴佐決定招人。怎奈來者不拒的他,沒幾天就後悔了,雖然開的工資夠吸引人,來面試的人也很多,但是基本上都是沒有什麼經驗的,很難在短期內上崗。在時間表的壓力下,溫琴佐一籌莫展。今天來車間,除了來看看義大利生產的帶有10%區域性國產原材料的機械手的除錯情況,另一個目的其實是找孫寧借人。但梁括提前警告過孫寧,不允許再給任何人給溫琴佐。孫寧並沒有覺得人手緊張,但是老闆的命令不敢違抗,再說了,梁括終於是答應了自己心裡壓了很久的一件大事,目前也不能忤逆他。只是委婉地拒絕了,然後讓溫琴佐去找阿東幫忙,自己則成天地躲著他。
溫琴佐笑嘻嘻地穿好了工衣,帶好帽子,那彎彎的鷹鉤鼻,深深的眼窩,讓他看起來像個喜劇演員。一進車間,就有女孩子們發出鬨笑。而他也極盡幽默,只會“一點點”“膩好嗎”“吃拉嗎”等幾句車軲轆話,逗的女孩們笑的前仰後合。
吳思穎不太喜歡跟別人套近乎,不需要說話的時候就不說話,有時候也突然笑的很誇張,而下一秒就又變得沉默寡言。總是拿著一個小本子,記來記去。有一次楚離實在是好奇,靠過去看,發現她記得滿滿的,有中文,也有英文,甚至還有配圖。英文後面有冒號,帶著數字,中文是釋義。而她的字寫的非常漂亮,秀氣。陳思的字也寫得十分漂亮,但不同的是陳思的字蒼勁,力透紙背。吳思穎跟人說話的時候聲音很輕,從不像宋蓮花那樣河東獅吼,人如其字,長著秀氣的眉眼,聲音也恬靜。龔青說這樣的女孩子,絕對是個好老婆。春來抓住話柄,窮追不捨,龔青只得坦白,自己的女朋友也是這種型別。
“總共需要十八個。”
“什麼?”楚離湊過去歪著耳朵。
“其實不用二十四個。十八個就夠了。”
“你開玩笑吧?我們都算過了,瓶頸在打螺絲,如果少放一個。產量會受影響。”
“那可以把產線設計成半圓形,讓那些不是瓶頸的機械手,分擔一下。”
“你這個想法很大膽,那叫U形線,不適合我們。”
“為什麼?因為我們的觸發跟蹤系統容易錯亂,即使省下一兩臺機械手,產線變得混亂,後期的維護也變複雜,宕機時間延長,這也是一種成本。”
吳思穎點點頭,雖然有些不服,但是還在本子上畫來畫去。過了一會兒,遞過來給楚離看。
她把四條產線畫成兩個奇怪的葫蘆形狀,葫蘆鼓起來的上半部分三個機械手,下半部分三個機械手,葫蘆嘴的位置放三個,然後她用紅色的筆標出來,哪幾個機械手是同時負責覆蓋兩條產線,哪個是獨立的照顧一條。這樣確實只要九個機械手,就能同時負責兩條產線。只要確認一下迴圈時間,如果沒問題,這個方案是可行的。
“真聰明啊!我們這些腦袋都生鏽了,只知道直線型,流線型,U型……這些傳統的,倒是沒有想過這樣排。等等……你這樣的話,這裡,和這裡兩個機械手……哈哈,要拼刺刀了。”吳思穎搶過本子一看,才意識到果然自己犯了一個原則性錯誤。頓時臉漲得通紅。“哼!”頭也不回就走了。
溫琴佐屁顛屁顛的跑過來,小聲的說:“你能不能跟我們去一趟常州?”
“不行啊,要米斯特梁同意才行。”
“婊——“溫琴佐罵了半句,趕緊剎車,說:”週末去好不好?“
”被他們知道了,我是要……“楚離學著電影裡做了一個殺頭的手勢,喉嚨裡配了個“喀嚓”。
“不至於,不至於……難道你們就不能有自己的時間嗎?”
“除非我們不想要飯碗了。”
“那就別要了!你跟我幹!我給你雙倍工資!”溫琴佐嚴肅起來。
“趕緊看看裝置有沒有問題,看你還在閒聊。”
“好吧,好吧~”溫琴佐聳聳肩,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李曉紅把驗收報告仔細和楚離一起過了一遍,樂觀的是沒有技術上解決不了的問題。壞訊息是毛病不少,卡頓,精度不夠,已經噪音比純進口的大不少等等。楚離發現這些都和成本降低有一定的關係,但是完全可以克服,應該是本地供應商對圖紙的理解不夠透徹,以及加工的時候工藝不夠成熟。他們花了將近兩個多小時,才把所有的問題都匯總好發給了溫琴佐。
穿好外套的時候,陳思突然跑到走廊來。臉上有一層和孫寧一樣詭異的笑容。看見辦公室裡還有些人在忙碌,她假裝和一個女工程師寒暄了兩句,眼睛卻不住的往楚離這邊看。楚離心裡洋溢起一陣幸福感,並伴隨著一股想要親吻她的衝動。他甩了甩腦袋,發了個簡訊給陳思,“是來看我嗎?”,然後抬頭看陳思的背影。果然陳思的鈴聲響了起來,她抬手看了一下手機,回頭眨了眨吧眼睛,又快速地把頭扭回去。不一會兒,她就走了出去,然後很快自己手機也響了一聲。”出來吧,楚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