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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驚魂之夜 歷史舊賬 (1 / 7)

第一節歸來

波音747在上海浦東國際機場一降落,鏡州市委書記齊全盛便意識到,又一次海外為客的短暫日子結束了,緊張忙碌又要開始了。一把手的感覺自動歸位,不用任何人提醒,齊全盛已自覺置身於昔日那個強大的權力磁場中了。

率團到西歐招商十三天,旋風似的跑了六個國家,引資專案合同簽了十三個,高科技合作專案敲定了五個,成果實實在在,令人欣慰。更讓齊全盛高興的是,此行還為鏡州市四大名牌服裝進一步拓寬了國際市場,今年的第四屆國際服裝節又要好戲連臺了。服裝業是鏡州傳統支柱產業之一,這些年對鏡州經濟的貢獻不小,隨著我國進入WTO,尚待挖掘的經濟效益還將日漸顯現出來。因此,不論是在羅馬或巴黎,在外事活動那麼緊張的情況下,齊全盛還就一批洋布料的進口問題親自給海關關長打過兩次電話。

身在海外,權力並沒有失控。率團出國前,齊全盛在常委會上明確交代過:凡涉及幹部任免和重大決策問題,在他出國期間一律不議。突發性事件和拿不準的原則問題,必須透過安全途徑向他彙報。這一來,國內每天都有訊息傳過來,遠在萬里之外做著歐洲洋人的貴賓,鏡州市的動態仍盡收眼底。在法國馬賽總領館做客那天下午,他一下子竟接到三份加密電傳。

飛機在跑道上滑行,速度仍然很快,機身輕微震顫著,讓人有一種落了地的踏實。同行的秘書李其昌不顧空姐的廣播警告,已從經濟艙走過來幫他收拾行李了,身邊的副市長周善本也整理起了隨身攜帶的黑皮包,齊全盛卻坐在頭等艙的座位上沒動,連安全帶都沒解開。

座位是靠窗的。從視窗向外望去,天色昏暗,雨霧迷濛,加之窗玻璃上凝掛著淚珠般的雨點,機場的景象顯得十分模糊。齊全盛不禁皺起了眉頭:下機後馬上趕回鏡州是否妥當呢?以往四五個小時的車程,在這種江南五月的陰雨之夜只怕要開六七個小時了,與其這樣,倒真不如在鏡州市**駐滬辦事處好好休息一夜,倒倒時差了。在巴黎戴高樂國際機場上飛機時,駐滬辦事處白主任曾在電話裡建議這麼安排,被他一口否決了。

真是心繫祖國哩!隨著一個個招商專案的簽訂,齊全盛的心早就飛回了國內。

作為鏡州市委書記,他的責任太重大了,一個經濟高度發達的大市,又是省裡出了名的政治地震帶,讓他日日夜夜不敢掉以輕心。改革開放二十二年,不少政治新星從鏡州市升起,在改變鏡州歷史面貌的同時,也改變了自己的政治地位。可也有些同志栽在了鏡州。儘管這些同志同樣為鏡州經濟發展和今日的輝煌做出過不可抹殺的貢獻,最終卻像流星一樣隕落了。齊全盛心裡很清楚,從九年前上任那天開始,就有人虎視眈眈盯著他了,各種議論都有。有些對手就希望他一腳踏空,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所以,在任職鏡州市委書記的九年中,他無時無刻不保持著應有的政治敏感和警覺。也正因為如此,在這個以他為軸心的權力磁場中,他才必須做強有力的磁極,迫使進入磁場的每一粒鐵屑都按照他的意志執行。齊全盛認為,這樣做不僅僅是對自己的政治生命負責,更是對鏡州改革開放的成果負責。

前呼後擁走出機場出口,看著越落越大的雨遲疑了片刻,齊全盛還是下決心連夜趕回。前來迎接的駐滬辦事處白主任熱情洋溢,想請領導們到辦事處吃頓晚飯,順便彙報一下工作,說是已經安排好了。齊全盛沒同意。白主任當過**接待處副處長,是個細緻周到的人,似乎料到了這種情況,沒再堅持,和手下人員一起,把早已分裝好的水果食品搬上了領導們的座車。

浩浩蕩蕩的車隊由鏡州市公安局的一輛警車開道,從浦東國際機場冒雨直開鏡州市,齊全盛上車時無意中看了一下表:這時是二一年五月十日十七時十五分。

車隊離開機場,駛上滬鏡高速公路,用了大約半個小時,時間應該在十七時四十五分左右,放在秘書李其昌身上的手機響了——是女市長趙芬芳打來的。

李其昌一聽是趙芬芳,說了聲“等等”,忙把手機遞給了身後的齊全盛。

齊全盛接過手機,馬上聽到了趙芬芳熟悉的笑聲和問候。

趙芬芳在電話裡樂呵呵地說,她原準備到上海接機的,因為臨時接待一位中央首長,沒脫開身。齊全盛說,一個班子裡的同志少搞這種客套也好。又敏感地詢問了一下那位中央首長來鏡州的情況。趙芬芳心裡有數,隨即彙報說,中央首長是考察鄰省路過鏡州的,提了點希望,沒作什麼具體指示,還把首長在這一天內的行程和活動安排細說了一遍。

說到最後,趙芬芳才不經意地彙報了一個新情況:“……哦,對了,齊書記,您在國外期間出了點小事:藍天科技的聘任總經理田健受賄三十萬,我批了一下,讓市檢察院立案了。”

齊全盛並沒在意,——一個經濟發達市總免不了出幾個不爭氣的腐敗分子,這種事經常發生,已經有點見怪不怪了,便說:“趙市長,你就讓市檢察院去依法辦事吧,我們少插手,對這種偶發的個案最好不要管得這麼具體,免得人家說三道四。”

趙芬芳說:“齊書記,不具體不行啊,人家告到我面前來了,你又不在家。”

齊全盛沒當回事,應付說:“好,好,趙市長,你想管就管吧,只要你有那個精力,我不反對。”合上手機,才覺得哪裡不太對頭:這個總經理田健的名字好像很熟呀?便問秘書李其昌,“其昌,咱們藍天科技公司那個總經理田健,是不是德國克魯特博士的那位學生啊?”

李其昌正就著礦泉水吃麵包,一怔:“是啊!怎麼?齊書記,咱檢察院抓的是他呀?”

齊全盛也怔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很生氣地說:“這個女市長,簡直是和我開玩笑嘛!我們招商團在法蘭克福剛和克魯特博士的研究所簽訂了合作意向書,要引進人家的生物工程技術,家裡就發生了這種事,竟然抓了人家的得意門生,這不是故意搗亂嗎?啊!”

李其昌嚥下嘴裡的那口麵包,提醒道:“齊書記,田健不光是克魯特博士很欣賞的學生,還是您批准引進的人才,MBA,十個月前是您親自批示藍天科技董事會聘他為總經理的。趙市長怎麼沒向您彙報就讓檢察院先抓了?這是不是有點……”看了齊全盛一眼,沒再說下去了。

齊全盛的臉沉了下來,略一沉思,讓李其昌給趙芬芳打電話。

電話通了,齊全盛強壓著心頭的不滿說:“趙市長,剛才電話裡你沒提,我也就沒想起來。你說的那個田健不是我批示引進的人才嗎?怎麼說抓就抓了呀?你說的經濟問題是不是確鑿呀?搞錯了怎麼辦?聘任田健時,我們的宣傳聲勢可不小哩!另外,還有個新情況也要向你通報一下:我們這次歐洲招商,有個生物工程專案是和德國克魯特研究所合作的,克魯特博士最欣賞的一箇中國學生就是田健,你們不經彙報就突然抓了他,搞得我很被動哩!”

說這話時,齊全盛就想,這不是個好兆頭:這女市長怎麼敢對他親自批示引進的人才先斬後奏?田健有沒有經濟問題是一回事,對他權威的挑戰是另一回事,就算田健要抓,也必須經他點頭,如果連這一點都搞不懂,她還在鏡州當什麼市長!

趙芬芳顯然明白齊全盛話中的意思,解釋說:“齊書記,什麼研究所和克魯特博士我可真不知道,案發時您在國外,這期間您又讓我臨時主持市裡的工作,我也就眼一閉當這回家了——齊書記,這個田健不抓真不行。電話裡說不清楚,齊書記,我還是當面向您彙報吧!”

齊全盛心裡冷笑:一朝權在手,就把令來行,大事不彙報,小事天天報,連海關扣了一批進口布都彙報到國外來,真不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難道你趙芬芳也想做權力磁場的一極嗎!嘴上卻說,“那好,那好,趙市長,你準備一下吧,啊,這個彙報我要認真聽聽!”

關上手機後,李其昌賠著小心說:“齊書記,不是我多嘴,這個彙報恐怕您還真要好好聽聽。藍天科技是藍天集團下屬的一家上市公司,這兩年搞了幾次重組,公司卻越搞越糟糕。好不容易重金請來個MBA,十個月卻把人家送到大牢裡去了,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齊全盛哼了一聲:“別說了,如果田健當真受賄三十萬,那位克魯特博士也救不了他。”

李其昌笑了笑:“齊書記,你想可能嗎?如果貪這三十萬,田健何必回國?何必到我市藍天科技公司應聘?像他這樣的MBA在國外全是年薪幾十萬、上百萬的主!”

齊全盛有些不耐煩了,揮揮手:“如今商品社會,什麼見利忘義的事不會發生?啊?在沒把問題搞清楚前,少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趙市長並沒做錯什麼!”

二人沒再就這個話題談下去,齊全盛吃了點東西,閉眼養起了精神。

儘管渾身疲憊,眼皮困澀,齊全盛卻一點也睡不著。趙芬芳和鏡州許多幹部的面孔時不時地出現在面前,睜眼閉眼都看得見。高速公路兩旁,一座座燈火閃亮的城市和村鎮在車輪的沙沙中一一閃過,五顏六色的光帶讓他一陣陣警醒。思緒像野草一樣在五月江南的雨夜裡瘋長起來。

擅抓田健這類問題決不應該發生,他一把手的領導權威不該面對這樣公然的挑戰。

鏡州班子早不是過去那個雜牌班子了嘛,七年前由“一城兩制”引發的政治地震造就了鏡州今日的權力格局。在那場地震中,該垮的垮了,該走的走了,包括最早和他搭班子的市長劉重天。儘管現在劉重天從條條線上又上來了,做了省紀委常務副書記,一步步接近了權力中樞,可劉重天是個非常明白的人,就是想對他下手,也得等待恰當的時機。畢竟他樹大根深,不是那麼容易扳倒的。而且劉重天即使要扳倒他這棵大樹,也不會在一個招聘經理身上做文章嘛!

結論只有一個:這位女市長膽子太大了,已經有點擺不正自己的位置了!

這當兒,手機再一次響了,響了好幾聲。已打起了瞌睡的李其昌猛然警醒,慌忙接了,“喂”了兩聲以後,又把手機遞過來:“齊書記,北京陳老家的電話!好像是秘書小釗。”

這時應該是二一年五月十日十九時左右,——車已過了滬鏡高速公路平湖段,平湖市的萬家燈火正被遠遠拋在身後,化作一片搖曳飄渺的光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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