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並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只是一廂情願地認為自己應該出生在流火的夏天。他的生日在夏天,那麼他的弟弟也是在夏天,他要為弟弟準備一份生辰禮物,但是他沒有錢。所以他想方設法地學會了駕駛飛劍,搞到了藏有飛劍的鑰匙。他說生辰快樂的時候覺得自己就像個英雄,盯著弟弟的眼睛希望他能露出歡喜的神情來。
可出乎意料,孟長軒卻無聲地流下淚來,孟長風極其吃驚地說你不喜歡麼?是不是嚇到你了?孟長軒說,不,我很喜歡,可這麼喜歡的一天,過去了就再也不會有了啊!
當時他覺得弟弟真是蠢得不可理喻,如今想來那個蠢弟弟的話竟然奇蹟般應驗了,每個人的幸福都是有限的,最好的日子過完就沒有了,從今夜之後他們再無絲毫歡樂。
冥冥中似乎有掌握命運的神祗發出了嗤笑的輕哼。
輕盈的腳步聲從頭頂傳來,聽起來有人正悄悄地奔向地窖的底層。孟長風扶著劍柄起身,轉身看向那扇吱呀作響的門。聽起來孟長軒正帶著那個流血的獵物趕來,趕赴這場無法改變無從挽回的結局。
孟長風輕輕地按動劍鞘,佩劍長風出鞘一寸。被血帝之血強化後的身軀在夢境中是沒有用的,夢中的孟長風十六歲,是執法堂最年輕的弟子,夢中的孟長軒也是十六歲,是剛剛墮落的劍鬼。
溫暖的紅色液體滴落在孟長風的虎口上,鮮明如紅豆。男人仰頭看向屋頂,燈光燈閃閃明滅,屋頂紅得就像是血,大顆大顆的紅色水滴從巖壁中滲出來,就像下雨一樣滴落。
這個夢境開始扭曲了,超越常理規則的東西開始出現,這說明夢魘的控制者正在逼近,孟長軒強烈的怨恨正在扭曲這個幻境。他出現的時候,他身邊的空間也變得像是煉獄般森嚴可怖。
“這麼多年,你一直都是生活在這樣的地獄裡麼?”孟長風輕輕地撫摸著劍柄。
他低下頭,聽著潺潺地流水聲,鮮紅的液體緩緩地漫過鞋底,就像是站在血池中。
所以孟長風沒有看見,就在背後的巨大浴桶中,血紅色的人影緩緩上浮,那具在藥汁中炮製的屍體睜開了眼睛。那是未著寸縷的孟長軒,他的手中提著鋒利的長劍。
他無聲地行走在血色的海洋中,金色的眼睛裡帶著殘酷怨毒的笑意。從一開始這就是一場殺局,無論孟長風選擇哪條道路,最後的結局都是一樣的。那個依戀著哥哥的孟長軒已經在小旗的揮舞中被埋葬了,活下來的只是怨恨的劍鬼,瀆天之劍。他越接近孟長風就笑得越開心,臉上簡直是如花綻放。他剋制不住地大力奔跑起來,劍刃突前,撕裂了空氣,無數的血滴在那柄劍的劍刃上被破開。他的速度遠遠地超過了人們所能想象的極限,因為過高的速度將整個空間裡的水都捲起,在他背後形成了腥風血雨。
最終,長劍完整地貫穿了孟長風的心臟。最後一刻,孟長軒從背後狠狠地抱緊了自己的哥哥,用胸口頂著劍柄,把全部的劍身都頂了進去。他感受到那顆心臟掛在劍刃上痛苦地掙扎跳躍,不由自主地發出狂笑。
多年之前,他也是這麼擁抱孟長風,但心臟被刺穿的卻是他。他狠狠地擰轉劍柄,感受著那顆心臟中的如泉鮮血噴射出來,濺得他胸前一片溫熱。
孟長風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背後的血光彷彿瀑布。這是在夢魘引發的幻覺中,在這裡無論是玄力還是血帝的血都沒法治癒他,在這場夢裡他只是十六歲的少年。
這麼多年來,在心底的最深處,他始終停留在十六歲那年,執法堂堂主的身份對他來說只是一幅看起來光鮮亮麗的鎧甲,鎧甲裡卻裝著一顆普通人的心臟。
但瀆天之劍不同,他是等待了十數年之久的惡鬼,他的仇恨在此刻化作山洪噴湧般的力量。他狂暴地打擊著孟長風的背脊,張牙舞爪面容猙獰如鬼,孟長風的手臂和肋骨紛紛被折斷,曾經居高臨下俯視眾多天驕的孟長風,倒在赤紅色的積水裡,被野獸般的孟長軒騎著毆打。
有人推開了地下室的門,那是一個盛妝出席的女孩,就是她的腳步聲吸引了孟長風的注意力,給了孟長軒刺出致命一劍的機會。女孩有一張美豔的臉孔,眉心點有硃砂。那些雕塑般的女孩也都動了起來……那些妝容豔麗容貌更加豔麗地女孩們從戲服的袖子中抽出了利刃,帶著一張張沒有表情的臉,如幽靈般撲到孟長風的身上,一瞬間孟長風就被各種華麗的大袖遮蔽了。
孟長軒一步步地後退,他開始主動遠離這場殺局。已經用不到他自己動手了,他的傀儡們會把孟長風拖死在這場噩夢中。
這是孟長軒的噩夢,這裡的一切都可以隨著孟長軒的意志被扭曲。在他的意識裡,這些穿著戲服的傀儡都是活的,都是可愛美麗的女孩子,他們共同生活在虛幻的領域裡,永無止境地載歌載舞。很多年前他就已經瘋了,所以他才會是絕世的戲曲大家,對他來說表演並不只是表演,每場演出其實都是真實的生離死別。他在舞臺上大哭大笑,其實自己的心裡也早已經傷痕累累。
孟長風漸漸停止了掙扎,就被那些女鬼般的傀儡拖著前往地窖的中央,那些纖細美麗的手臂握著刀狠狠刺下又高高揚起,一道道的血泉飛舞在空中。
在這血腥而慘烈的景象之前,孟長軒激動地捂住了臉,發出像哭又像笑的奇怪聲音。
為什麼要哭他說不清楚,分明那個山中少年的人格已經徹底死去了,他根本感覺不到那種背叛的痛苦。為什麼要笑他也說不清楚,他這個鬼是從孟長軒的性格里分割出來的,為了復仇而頑固地活到今天,今天他復仇成功了,他存在的意義也就失去了。從今而後他只是這個世界上流離失所的孤魂野鬼,連引他出世的師父也已經失去了性命。
他彷彿一個精神失常的病人般大聲叫喊著,跌跌撞撞地奔向出口。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他要離開這裡。他要把這個噩夢永遠地埋葬在自己內心最深處,而這個夢境的最深處,傀儡們將永無止境地殺著他的哥哥。
“夢魘”是最兇險的玄紋之一,因為如果有人相信自己真的死在了夢魘製造的噩夢中,那麼他的意識也會隨之真的消亡,現世中的他也會漸漸變為一具冰冷的屍體,或者說是失去了靈魂的軀殼。
孟長軒在心裡殺死了孟長風,因為在心底的最深處,孟長風竟然是那麼懦弱的一個人。他使用了陳劍仙留給他的血帝精血,帶著最後的弟子們氣勢洶洶地駕臨齊天山巨坑,卻沒有帶著一顆殺人的心。
折回的樓梯旋轉而上,一層又一層,孟長軒瘋狂地奔跑著,片刻之前他還是極度渴望復仇的惡鬼,現在的他卻像是個害怕的孩子。那些匕首起起落落帶出鮮血的聲音還在他的耳邊縈繞,他驚恐地捂著耳朵,要跑出這個自己營造出來的夢魘地獄。
跑著跑著他停下了腳步,前方是一扇吱呀作響的門。他因恐懼而瞪大了眼睛,因為門裡傳來嘩嘩的水聲和刀刃進出人的身體才會發出了可怕響聲。
怎麼會這樣?他分明已經跑過了那麼長的距離,到達了另一扇門前,可這扇門裡也在上演那恐怖的一幕,誰又在這裡殺誰?難道這個世界上的每一扇門裡,都在上演這種殺戮的表演?
他伸出顫抖的手,緩緩將門推開,生滿黴斑節著蛛網的地窖裡,中間的檀木浴桶裡,血紅色的水起落,妖豔的女人們如惡鬼那樣把垂死的男人按在浴桶裡,獰亮的短刀起落。
那個年輕的男人穿著白色的長衫,清秀白嫩的手暴露在空氣中,孟長軒不可能認錯那隻手,那麼多年裡就是這雙手拉著他從田野的方塊裡走過。他竟然又回到了地窖的最深處,看著他自己的傀儡們殺自己的哥哥。
在這一瞬間,無法言喻的恐懼席捲了他的全身,他轉過身想要逃走。但是他僵住,無論如何也邁不開步子,他的眼前是兩個分叉的樓梯,去向上下左右四個方向,每條樓梯都是原木色的,每條樓梯都如回字形曲折。
整個世界忽然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迷宮,而他就站在迷宮的最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