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
“你這樣不對,你看,要這樣,這一塊在這兒,”女人蹲在沙坑裡,在身後握著小女孩的兩隻手,把一塊三角形積木嵌合在模具裡,“喏!你看!是不是在這兒?對了吧?”她笑著松開手,溫柔細語著輕撫女孩柔軟的頭發,她頭發太細軟了,胎毛的那種觸感,像營養不良,身體也很瘦小,裡三層外三層裹得像個小棉花包,穿一件大紅色的小羽絨服,圍一條包裹整張臉的白圍巾,低著頭的時候就露出兩隻眼睛,
現在她抱著膝蓋仰頭看蹲在身後的女人,沉默地抿嘴笑著,漂亮的大眼睛清澈烏黑,像晶瑩剔透的水晶葡萄,看得女人心軟得一塌糊塗,別說心軟了,她覺得自己人都軟了,支著腦袋柔情蜜意地端詳被她偎在懷裡的小寶貝,全然不顧昂貴的oro piana黑白猞猁毛大衣的衣擺已經蘸滿黃色的泥土,
可總有一陣接一陣的噪音幹擾這靜謐美好的“親子時刻”,聲音從她們身後傳來,咚咚咚的像敲塑膠管的聲音,方才還遠遠地敲,這會兒已經敲到女人後腦勺來了,
“嘖,我真……”女人忍了好一會兒了,現在實在是忍無可忍,猛地回頭怒氣沖沖地吼道:“邊兒待著去!”嚇得懷裡的小女孩一個激靈,可站在她們身後的小男孩一點兒反應都沒有,一臉嬉笑地舉著兩截兒人家不要的ppr管子,懟到女人臉旁邊接著咚咚咚地敲,臉圓圓的,白皙得都透光,同樣圓潤的大眼睛笑得眯起來,紅紅的一啾啾小嘴張開,露出潔白的牙齒。
“皮又癢了?”女人氣到極點,再看一眼男孩兒過來的路,那可真是“屍橫遍野”啊,不知道哪兒抓來的蝴蝶和毛毛蟲,七零八落,被踩成泥了都,在地上劃出一道道黑色的汙漬,她看著看著只覺得一股火從丹田升起,一路蹭蹭地往上冒,都快把她天靈蓋兒給掀開了,
“這蟲子又招你惹你了,啊?”她一把奪過兒子手裡的破管子往邊兒上一扔,指著他鼻子就開罵:“再給我整這出看我揍不揍你!以後老老實實跟你爸在北京待著,少來煩我!”罵完了狠狠瞪兒子一眼,低頭對著女孩兒又是一陣輕哄,“別怕噢,咱玩兒咱的,不理他!”
她小心觀察小女孩的臉色,這是被嚇到了,仰著脖子呆呆地看了她一會兒,又抱著膝蓋垂下頭,從女人的角度俯視她,纖長濃密得像洋娃娃一樣的卷翹睫毛好一會兒才慢慢地眨一下,安靜看著模具裡拼了一半的積木,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
女人後悔嚇著她了,也覺得她實在可憐,她一來就看她一個人蹲在這兒拼積木,都玩兒了這麼長時間了,也沒人過來認領,關鍵是她到現在一個字都沒說過,你跟她說話她就看著你笑,嘴唇抿起來,這麼小,兩歲左右的樣子,就知道有禮貌,笑不露齒,白白淨淨的,穿得也幹淨,一看就不是這裡的人能養得出的孩子,她想著再玩兒一會兒吧,要是再沒家長來她就報警。
“你幾歲啦?”女人小聲笑著問她,不出意外的還是沒有得到回答,名字,爸爸媽媽在哪兒,這些問題她一概都是用沉默應答,現在也是,就仰起頭乖巧地笑,小手從袖子裡伸出來,比了一個“二”,
”哦,兩歲啦!”女人挺高興,不管怎麼樣也算是有交流了嘛,是混熟了的表現,身後的男孩見媽媽被小妹妹迷得挪不開眼,趁機一腳踩死了一隻茍延殘喘的毛毛蟲,鞋尖在沙坑裡來回碾幾下,將殘骸掩埋。
“你爸爸媽媽呢?”女人又問一遍,女孩兒抱著膝蓋往山坡上看一眼,山坡光禿禿的,就一棵老榕樹,算得上參天大樹了吧,樹冠遮天,就是隔得太遠了,她眼睛也近視,一眼望去什麼都看不到,沒人,
再低頭看懷裡的小姑娘,心裡一陣陣發酸,這當父母的怎麼回事,把這麼漂亮一小女孩扔這窮鄉僻壤的地方,就不怕出事啊?
得了,她憤恨地回頭看一眼兒子,這會兒又蹲到一邊的灌木叢裡頭不知道翻什麼東西玩兒去了,整個人鑽進去,幹枯的樹枝搖得嘩啦嘩啦響,一共就那麼幾片幹巴巴的枯枝敗葉,全被他給蹭下來了,揚得到處都是,白色羽絨服上沾滿土和泥,還掛著幾片黑了吧唧蜷成一團的爛葉子。
帶著這麼個小閻王,也沒辦法逗留太久,她摸出皮包裡嗡嗡嗡震個不停的手機,忽略無數個未接電話和定位app的嗡鳴,開啟撥號鍵盤,按下110,
“念念。”身後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女人舉著手機的手頓時就僵住了,四下無人的寂靜之地一片喧囂,
女孩兒無聲地站起來跑到男人身邊,跑到跟前了才抱著他的腿,仰著小腦袋輕輕叫了一聲“爸爸。”
“嗯。”他摸一下女兒的頭,細細軟軟的頭發,別的小姑娘都能紮辮子了,可她還是隻能留短發,個子也長不高,不愛吃飯,一共活了兩年,一年半都在生病。
他沉靜地低頭端詳女兒的臉,眼睛鼻子漂亮得不像話,也乖巧得不像話,有時候她早上睡醒了,自己跑到他房裡,安安靜靜趴在床邊看他,奶香的柔軟氣息拂在他鼻尖,
他睡眼朦朧間時常心裡一驚,這不知道哪兒來的孩子竟然在他家藏了一晚上?一瞬間就清醒了,睜著眼睛望著她,好長時間意識才逐漸回籠,再摸摸身邊的位置,哦,對,這是他女兒,不是她生的。
他抬眼望向她的背影,她還舉著手機,電話那頭的人不耐煩地嘶吼著餵了半天,直接結束通話了。
“電話掛了吧,”他牽著女兒的小手走過去拍拍她的肩膀,“這我女兒,我剛才就在那兒,”他說著伸手隨意指一下榕樹的方向,“看你們玩得開心,就沒來打擾。”
他說完不動聲色看一眼趴在灌木叢裡的男孩,他顯然是在抓捕什麼活物,專心致志,看都沒往他們的方向看一眼。
“你開什麼玩笑?”女人站起來轉過身,叉著腰就沖他厲聲道:“我很忙的,大哥!要不是看她一個人在這兒我不放心,我早走了!”
她這麼蹭的一下子站起來,個子就到人家鎖骨那兒,但盛氣淩人的架勢迫得男人牽著女兒往後退了一步,好脾氣地抿嘴笑著,匆匆看她一眼就低下頭,“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去忙吧,我還要帶念念去看我媽。”
他說完看向灌木叢裡的小男孩,看樣子是得手了,蹲在那兒不動了,垂眸盯著手裡的東西,在很認真地考慮該如何處置它,
“你兒子……還挺活潑的。”他收回目光看向女人,笑著點點頭,“也健康,健康就好。”
女人理都不理他,走到沙坑旁邊兒的長條椅上一屁股坐下,兩條胳膊搭在椅背上,毫不在意屁股底下的木板髒得令人咋舌,這裡是一個廢棄的小公園,但除了沙坑,長條椅,還有幾臺給老年人活動筋骨的運動器械,啥都沒有。
“早産兒,健康啥呀?”女人眼睛看著不遠處的廠房,這一片在修路,就是為了方便原料和産品運輸,這座廢棄的“公園”再過幾個月也就沒了,再遠的地方可以看到在緊鑼密鼓地施工,大片大片平房中間星羅棋佈地散落著幾棟蓋到一半的三層小洋房,到處都是大吊車和電鑽機的轟鳴,隔著老遠都能看到塵土飛揚。
男人正彎腰收拾女兒散落在沙坑裡的玩具,聽到早産兒,停了下來,拎著玲娜貝兒小書包出神地看了好一會兒才直起腰,嗯了一聲,一邊繼續往書包裡裝東西一邊問:“你沒事吧?”過一會兒見女人不搭理他,又補一句,“你沒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