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想
“呵,垃圾,湖人要麼重組算了。”男人把遙控器扔一邊,起身趿拉著拖鞋穿過偌大的客廳,拖沓的步伐踩在大理石瓷磚上擦啦擦啦的,聲音越來越遠,消失前聽到他扯著嗓子懶洋洋地招呼:
“二位有話快點兒說,五分鐘後我回來。”說完就聽到他推開後院的門出去了,
後院被成蔭的竹林包圍、遮蔽,竹林當中有一個大圓桌,桌上是一套行山房紫砂茶具,周圍擺著幾個布藝沙發,再遠一點的地方擺著一把藤椅,是那種老式的搖搖椅,很破舊,扶手和椅子腿都翹邊了,還有幾處褪色,一看就是舊貨市場淘來的便宜貨,要不是上頭一塵不染,椅背上還搭了一條白色羊絨披肩,來這兒的客人會誤以為那是不要的垃圾,
當然了,來這兒的個個都是人精,絕不會沒眼色到膽敢冒犯這個家的女主人,他們一踏進後院,無一例外都要先對著這把價值不超過兩位數的藤椅大加贊賞,頂禮膜拜,彷彿它出自名匠之手,滑稽的嘴臉時常逗樂靠在搖椅裡晃來晃去的女主人,
她這時候是最高興的,人來瘋慣了,人越多她越高興,聽誰說什麼都全神貫注的,戴著眼鏡窩在搖椅裡,半張著嘴,一臉求知若渴的樣子,可惜她現在身子不方便,幾乎到了寸步難行的地步,情緒也時好時壞,有時候人家一句“鳥兒飛走了”都能讓她難過好半天,她一難過,男主人那眼睛立馬就陰沉下來,搞得說話的人汗流浹背,膽戰心驚,之後的來訪賓客裡就再也沒出現過此人的身影,
當然了,這一切都歸結於女主人肚子裡的胎兒,生長飛速且霸道至極,才六個月就差不多吸光了母體所有的精氣,她大把大把掉頭發,好不容易蓄起來的頭發只得一剪再剪,每天戴著一頂大草帽,在這深宅大院裡和男主人一起侍弄一院子的藍色碎冰桔梗和鳶尾花,冷清清的,哪怕是盛夏也給人一種孤寂清幽之感。
而此時此刻,男主人獨自一人坐在後院的圓桌旁喝茶,背對著院門,整個院牆是透明的玻璃,他回頭就能看到客廳裡的兩個人,可他現在不想看,他靠在沙發裡,仰望竹林,太陽落山了,一彎透明的月亮隱隱約約出現在天邊,九月了,中秋節快到了,他抬腕看一眼表,五分鐘,才過去兩分鐘。
而這五分鐘對沙發裡的兩個人而言同樣漫長,湖人隊的暫停結束,女人回頭望著身邊的男人,他還是面容清俊,留著規矩的寸頭,鬍子颳得幹幹淨淨,穿一件格子襯衫,裡面是一件白色短袖t恤,牛仔褲,和那一年在她家看籃球賽時無異,一樣的平靜,淡漠,彷彿她,以及和她有關的一切都令他覺得乏味,出於禮貌才勉強逗留於此,
“你還好嗎?”她問,聲音輕柔,
男人聽到她的話,把視線從電視螢幕上收回來,從她的角度看他睫毛低垂,望著自己的手,指尖和掌心除了一些年幼時留下的繭,沒有任何痕跡,光滑細膩,
所有的傷都會好。
“嗯,”他平靜地點點頭,“挺好的。”
說完便是一陣沉默,這裡人煙稀少,太安靜,靜得能聽到遙遠的另一棟別墅裡傳出悠揚的小提琴聲音,
“我要去上海了,”男人沉吟良久後開口,“有個還不錯的機會,我又是一個人,院裡幾個領導開會討論了一下,讓我去。”
琴聲依舊悠揚,不過換了一首曲子,伴隨女高音的吟唱,
“嗯,挺好的,”女人轉頭看著電視機,點點頭,重複一遍,“挺好的。”
這時湖人隊進了一個三分,一片沸騰的歡呼聲中她笑了,“這下你的夢想實現了。”
男人也笑了,那是一個近乎於幸福的,欣慰的笑容,“是嗎。”
女人訝然地轉頭看他,“是的吧,你說的,為事業奮鬥,身邊是志同道合的優秀的夥伴,北京上海的醫生都可優秀了,你也很優秀,你早該去上海的,”她又垂下頭,“不該回我們那小破地兒。”
男人垂眸,長呼一口氣,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露出一絲疲憊的微笑,“我回去是因為我愛的人在那兒,我賺錢了,能娶她了,我想讓她陪在我身邊一輩子,這比那些事情都重要,所以我才會回去。”
女人笑一下,低頭看著自己的肚子,她要是把手墊在肚子底下,都看不見自己的手,才六個月,她恥骨痛得一夜一夜睡不著覺,現在也痛得撕心裂肺,
“嗯,早說就好了。”她抿嘴笑,一下一下輕輕撫摸肚皮裡的小東西,她穿了一件灰色連衣筒裙,薄薄的絲綢布料很容易就能看出肚皮上猛地鼓出一個包,慢慢消下去,過一會兒換個地方又是一拳,它在發脾氣,它很清楚誰更愛它,每回母親罵父親它都要狠狠折騰一番替父親出氣,此刻更是拳打腳踢教訓著母親的進退失據,情非得已,
“二位,聊好了嗎?”後院裡喝茶的男人進來了,正抬腕看錶,“六分鐘了,中秋大酬賓,多給二位一分鐘時間,聊好了嗎?”
“我午覺沒睡,現在去睡一會兒。”女人捂著肚子艱難起身,身旁的男人想扶一下,可手伸出來的一瞬間就被站在一旁的男主人不動聲色地擋開了,
“我扶你上去,”男主人一手攙扶著愛人,另一手扶一下眼鏡,深深地看了沙發裡的人一眼,“時間不早了,秦主任慢走。”
“不用扶,我走不動會叫周姨的。”女人捂著肚子靠在男人懷裡憨憨地笑,
“還周姨呢,你失憶了?”男人不高興地冷著臉,“這兒是北京,周姨又沒跟來,留那兒伺候我爸呢!”他低頭瞪她一眼,上下打量一番她圓滾滾的身軀,“這兒除了我可沒人伺候您!”
“哦,我……”她尷尬地摸一下頭發,轉而又笑了,“你瞧瞧,貝貝壞不壞,把我腦子都吸走了,”她仰頭在他下頜親一下,“以後肯定聰明,像你!”
“失魂落魄是什麼意思,我今兒算是見識到了,”男人冷哼一聲,明顯不買賬,但無心和她計較,“看在你主動交代的份兒上,讓你見他一次,沒下回了啊!”
“哎呦人家秦鶴要去上海了,就是來跟我道個別,怎麼啥事兒從你嘴裡說出來都那麼偷偷摸摸的!”女人笑得眯眯眼,她有些水腫,但這正好中和了她的消瘦,臉圓得像白玉盤,這麼一笑就像一隻白皙圓潤的玉狐貍,
“道別不能打電話發微信?還買張機票飛北京來,上訪啊?”都是男人,誰還不知道誰了?他撩起唇冷冷地笑著往下瞭望一眼,這不,人還沒走呢,規規矩矩坐在沙發裡,兩手放在膝蓋上,和十二歲那年一個德行,一臉老實巴交的可憐樣,搞得好像窮苦人家的漂亮小媳婦兒被鄉紳無賴搶了似的,永遠一副受害者的嘴臉,
說笑間兩人已經繞著迴旋的樓梯走到了二樓,他扶著她穿過長長的走廊走到最靠裡的臥室門口,臥室門敞開著,裡面暖融融的,木地板和木桌都是深咖色,房間裡只亮著一盞綠碧璽臺燈,顯得更加昏暗,適宜睡眠,厚厚的被子攤開來,她被他扶著坐進床裡,躺好,被角掖好,他起身準備離開,被她拽住了衣角,
“他走了嗎?”她小心翼翼地問,聲音低得快聽不清,她的眼睛也越來越透明,清澈,他在她眼中尋覓,時常什麼都找不到,
“走了,”他低頭沖她寵溺地笑,“上來的時候我看了,走了。”
“哦……”她怔忪一瞬,瞭然地點點頭,要鬆手,可一想不對,又不依不饒地拽住他,“那你幹嘛去?你陪我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