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和狗
陳冰清裹上最後一件羊羔絨外套的時候已經變成了一個球,狐貍毛圍巾裹得她只剩半張臉,一頂兔毛帽子一戴,幹脆只剩兩隻眼睛了,她笨拙地轉身走到書櫃旁邊,費勁地彎腰看,牆上的日歷顯示今天是4月20號,離那個被紅筆圈出來的日期還有兩天,
她直起身,看著日歷上胖得跟藕節一樣的年畫娃娃,發了好一會兒呆,這才慢吞吞地挪到玄關,坐在小凳子上換鞋,褲子口袋裡手機響了第一百八十次,她懶得接,這新手機怎麼看都礙事,太大了,而且她對這幾年瘋狂疊代的電子産品有種接受無能的恐懼,但那人不容置喙地一把就把她的舊手機奪過去,新手機塞她懷裡,嘴裡還嘀嘀咕咕,“多少度近視啊,給你打電話永遠接不到,喏,現在這螢幕夠大了吧,好好看清楚誰給你打電話發微信!”
還有這手機殼,陳冰清換好鞋把手機掏出來,第一萬次端詳,沒錯,這只是一個用來保護手機的殼子,這不就和小時候媽媽給電視機遙控器繡的保護套一樣麼?還沒那套子好看呢,圖案太抽象她也看不懂,本來想查查上面的字是什麼意思,結果搜出來這破殼子五百塊,陳冰清嫌棄地舉著手機上上下下看,嘖嘖嘖地直搖頭,站起來把手機揣回兜裡,推開門出去。
這兩天她出門都很早,為的是去那家牛肉麵館吃“頭湯面”,但最重要的是這個時間段面館裡沒人,沒人擠她碰她,她嘴巴變得很饞,非常饞,想吃辣的,還想吃酸的,每次吃牛肉麵都要倒進去半壺醋,這讓她不顧某人的電話轟炸也要去吃這一碗麵。
她下了樓,在熹微的清晨走在空無一人的街上,林立的大煙囪不冒煙了,城裡暖氣停了,連帶著空氣都好了很多,初生的陽光柔和,還有鳥叫的聲音,她轉個身,遠遠看到牛肉麵館門口的綠色塑膠簾子,四周繚繞著蒸騰的白色水汽,在清冷的晨光中嫋嫋,
她掀開門簾進去,還是一樣,除了她一共就兩桌人,一桌是一家三口,孩子沒穿校服,估計是要上補習班,一臉愁苦地埋著頭,彎腰駝背,面也沒心思吃,水蒸氣糊在他眼鏡上,他身邊坐著的應該是媽媽吧,和孩子游走的狀態不同,她像是打了雞血一樣,一身火紅的呢子風衣,嘴也塗得血紅,怒目圓睜,一刻不停地尖聲訓斥兒子,一整個面館都縈繞著“考試”,“作業”,“不努力”,“笨死了”,“別活了”這些讓人光是聽一聽都要皺眉頭的詞彙,連戴白帽子的拉麵師傅和圍著黑色紗巾的端盤子阿姨都一個勁兒往他們那兒瞟,
但坐在母子對面的孩子他爸,和坐在面館另一邊靠牆位置的一個老爺子就像聾了一樣,連眼睛都不帶多眨一下,
孩子的父親面早就吃完了,這會兒正端著手機,雙手橫屏打王者榮耀打得起勁兒,那老爺子更淡定,估計是真的耳朵不好吧,神情漠然,正專心致志地吃麵,圍了一條灰色圍巾,灰色長袖羊毛衫,穿了一件類似優衣庫的黑色薄款羽絨背心,戴一副金絲邊眼鏡,頭發灰白,整齊地梳在腦後,看都不看周圍一眼,手很修長,左手無名指戴一枚金戒指,鐫刻著鳶尾花,但一看就是鍍金的,老舊,氧化得很嚴重,花也很模糊了,就像她小時候在鐵路四中門口的精品店看到的那種哄小孩的玩意兒,戴在他手上怪怪的,可能是孫子孫女玩兒過家家,硬逼著他戴的,
陳冰清把目光收回來,又最後看了一眼被壓迫的孩子,慢騰騰地挪進去,挪到收銀臺,點了一碗牛肉麵,二細,還多打包了一份幹拌麵,幹拌麵做得快,她等另一份面的時候挪出去,挪到門口,把打包好的幹拌麵放在門口的流浪漢面前,他裹著一件破得棉花芯子都漏出來的綠色軍大衣,髒得看不出顏色,身子底下墊兩個壓扁的紙箱子,還鋪著紅藍蛇皮口袋,面前放兩個破瓷碗,背對她睡得正香,
她看他一眼,又挪回去,挪到取餐口把自己的面端了,一步一步端到面館正中間的四人桌旁,腳一勾,把木頭凳子拖出來坐下,拎起桌上的醋壺一頓猛澆,這才心滿意足地吃起來,邊吃邊悄咪咪抬頭看右手邊的一家三口,那孩子感受到她的目光,轉過頭來,苦大仇深地看著她,眼鏡搭在鼻樑上,一臉生無可戀,
她吸下一口面條,鼓著腮幫子像松鼠一樣沖他做一個鬼臉,兩隻眼睛對在一起,伸出舌頭做一個吊死鬼表情,一下就把孩子逗笑了,他媽媽還在喋喋不休,完全沒注意兒子正和旁邊桌的女人有來有往比劃著蛐蛐她,她一轉頭,陳冰清就立馬收起笑容,一臉冷漠地低頭吃麵,等她轉過頭罵兒子的時候,陳冰清又跟她兒子癟癟嘴,指一指她,無可救藥地搖搖頭,
玩兒的間隙陳冰清無意抬頭,看到坐她左手邊的老爺子也不吃了,兩手搭在膝蓋上,歪著頭面無表情地端詳她,蒼老的眼珠有些發灰,眼眶周圍布滿細紋,面板白得很病態,看她的時候有一種冷漠、消頹的厭惡感,好像年輕人無聲的遊戲打擾到了他,
這是耳朵又好了?陳冰清沒多想,就是覺得他有點面熟……該不會是理財産品虧了的客戶吧?
她也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老頭沒開口,她也想不起來,估計就是比較難搞的那種人吧,很“疙瘩”的孤僻老頭,周圍人的一舉一動都會令他不悅,
這種人陳冰清見多了,以前得喜眉笑眼跪著伺候,現在他算個屁?她揚起嘴角沖他咧一個大大的假笑,笑完立馬耷拉下臉,白他一眼,繼續跟小孩兒玩兒去了,
只可惜他們玩兒了沒一會兒孩子就被他媽媽提溜走了,陳冰清失落地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收起笑容,低頭默默地吃完了剩下的面。
吃完了,她又坐在原地發了一會兒呆,門外陽光正好,食客多了起來,她輕輕嘆一口氣,站起來,掀開門簾走出去,門口的流浪漢醒了,雙手抱膝木然地坐在紙板箱上,頭發亂蓬蓬的,粘著幾片枯葉,呆呆地望著馬路對面,陳冰清給他的面吃得只剩一坨底子油,還有些香菜和蔥花,連塑膠袋一起丟在空碗裡。
陳冰清收回目光要走,一轉身就看到牆邊站了兩個人,一個是剛才的老爺子,身上多了件卡其色風衣,旁邊蹲了一隻狗,藍眼睛,長得跟狼似的,看到她就咧開嘴哈哧哈哧喘氣,搖著尾巴跑到她跟前嗅她的味道,一嗅尾巴搖得更歡,都快搖斷了,
另一個男人稍微年輕一點,戴眼鏡,穿黑色西裝外套,站在老爺子後面有一點距離的地方,
“年紀輕輕,有手有腳的不去幹活,等著像你這樣閑得沒事幹的人施捨,你的善心唯一的作用就是感動你自己。”老爺子說話也不看她,只擼擼狗的頭,讓它安靜下來,
呦,管得還挺寬,陳冰清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他神情漠然,悠閑地撫摸著那隻昂貴的狗,身後的年輕人不看他們,只是安靜地站在一邊,她收回目光點點頭,“嗯,謝謝先生提醒,但每個人出身不同,境遇不同,我覺得我們還是不要站在自己的角度評判別人的人生,何不食肉糜這樣傲慢的話我說不出來,何況一碗麵而已,對我這麼窮的人而言也不過是舉手之勞,您又何必在這種地方浪費時間,為難我們兩個窮人?早點回去休息吧,祝您生活愉快。”
她說完一個轉身,雄赳赳氣昂昂地拔腿就走,卻聽到身後老爺子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丫頭,留步。”
“還有事嗎?”
陳冰清停下腳步回頭,火氣有點上來了,語氣也沒方才那麼耐心,糟老頭子退休金領太多了吧,天天閑著沒事兒幹,還好意思說人家,他自己有手有腳怎麼不幹活?當個社群志願者,在幼兒園門口指揮指揮交通,要麼掃掃大街,也算為社會做貢獻了嘛!
老爺子不惱,反倒笑了,這一笑就像一道霹靂在陳冰清眼前閃過,此刻她終於想起他為什麼這麼面熟,
“離我兒子遠點兒吧,”他最後擼一把狗柔軟順滑的毛發,低頭拍拍戴著黑色皮革手套的手,明媚的陽光下飛揚著細碎的毛發,
“看在這麼多年的份兒上,你就當為了他好,生完孩子拿錢走人,他在你身上浪費太多時間了,等他到我這個年紀就知道,不值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