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熱,御花園裡繁枝橫斜飛逸,團花綻放,暖風輕輕一拂,便落英繽紛,幽香滿鼻。陸嬪四下望了望,因近午歇,園子裡極為僻靜。她引著採悠至樹蔭濃密處,道:“你說純嬪與人私通,可有證據?”採悠勾唇一笑,冷聲道:“純嬪還在鍾粹宮時,幾次生病都是御醫院的簡大人伺候,兩人眉目含情,背地裡不知說了多少悄悄話。”稍頓了頓,又道:“況且,若不是純嬪心裡有人,豈會一直避寵?奴婢估摸著,她們是在宮外識得的。”
陸嬪撫了撫鬢上絹花,掏出帕子抿著額間細汗,淡然道:“冤枉人的話張口就是,搞不好,還惹得一身騷。”她斜眼望著採悠,神情間滿是不屑。
採悠怕她不信,早有準備,從袖口中取出錦帕,道:“主子您瞧瞧,這是純嬪舊時賞與奴婢的。”陸嬪抬眼一看,見帕上繡著兩朵青蓮,便訕笑道:“我也有兩塊,純嬪慣會做這些針線活,沒什麼稀奇。”採悠道:“她送與主子、賞給奴婢們,都不算什麼,可她還送給過御醫院的簡大人。奴婢親眼瞧見的,簡大人有一塊與此一模一樣的帕子。”
陸嬪心裡一驚,道:“這可不是鬧著玩得,豈能容你胡說!”
採悠娓娓說道:“奴婢不敢虛言,您只要稍微往御醫院查一查,或往翊坤宮查一查,便可知道簡大人與純嬪的關係絕非一般。”略略頓了頓,接著道:“奴婢以為,此事並非要有確鑿的證據,只需捕風捉影即可,皇上萬聖之軀,豈肯容得如此齷蹉之事!”
陸嬪原本就極為容易受人挑撥,今兒聽採悠如此說,又思及當日俯首帖耳的小常在如今盛寵竟在自己之上,頓覺滿身血液全湧到了腦頂,轉身便往皇后宮裡去。長春宮裡極為明淨亮敞,窗上新換了銀紅霞影紗,遠遠看去,如黃昏霞彩一般。
皇后坐在炕上看內務府新呈上的賬本冊子,抬頭一笑,納悶道:“才回去的,怎麼又來了?”陸嬪心懷鬼胎,她與皇后熟絡,只肅了一肅,便往炕首凳上坐了,笑道:“我去御花園走了走,撞見一件稀奇事,您知道我是藏不住事的,非得過來說完了,心裡才舒坦。”
善柔捧了茶來,陪笑道:“陸主子性子爽快,有什麼都愛與皇后說。”
皇后端詳著陸嬪,見她似有心事,便扔了手中賬冊,笑道:“她與我親厚,有事不瞞我,可見是真心待我好。”陸嬪道:“皇后是中宮主子,我自然以皇后唯首是瞻。”皇后心感甚慰,點了點頭,道:“我倒想聽聽,是樁什麼稀奇事。”
陸嬪面色鬱郁,往四下看了看,皇后知她有所顧慮,道:“你儘管放心,屋裡都是我的親近人,有什麼話,斷不會傳到外頭去。”陸嬪舒了口氣,徐徐將在御花園撞見採悠、採悠向自己告發純嬪與簡玉衡有私情一事細細說了,末了又道:“此事雖沒有確鑿證據,但事無空穴來風,純嬪若真是坦坦蕩蕩,也不怕咱們查一查。”語氣一轉,憂慮道:“臣妾是怕,皇家血脈來得不乾不淨呀!”
皇后聽了,亦是膛目結舌,道:“話可不能胡說!”
陸嬪忙道:“皇后說得是,臣妾深知事關重大,才斗膽貿然向皇后稟告。”
皇后見她略有退縮之意,便道:“你做得很對,先來向我稟告,總比私底下風言風語要強。”她沉思片刻,召來善柔,吩咐道:“你叫人去綁了林採悠,一併送到養心殿去,此事重大,當請萬歲爺示下。”
善柔答應著退下,陸嬪不想皇后竟要直接捅到皇帝跟前,唬得面色發白,愣愣道:“此事沒根沒據,如此行事,皇上要是怪罪,我…”皇后淺淺一笑,拍了拍她的手,道:“萬事有我在,牽扯不到你。呆會咱們到了養心殿,我問什麼,你如實回答就是。”
陸嬪心中惶然,暗自悔恨自己冒失,卻已無可挽回,只得隨著皇后面聖。
皇帝正在宣見朝國使臣,相談甚歡,時有笑語傳出。皇后在廊簷下候了半會,裡頭方出來七八個身著異服之人,其中更有裝扮豔麗的華服女子,眉宇間滿是得意驕縱。皇后心底一咯噔,領著眾人往旁處避了避,待人都走了,才使吳書來進殿稟告。
進了涼閣,闊大方正的金磚潔如明鏡,映著玻璃窗上的白光,照得滿室通輝。皇帝坐在炕上品茗,面色平靜,並未顯出喜怒。皇后屈膝,道:“皇上萬福金安。”陸嬪隨在身後,亦道:“臣妾見過皇上。”皇帝見兩人同來,微覺詫異,問:“有什麼事?”
皇帝既沒有賜座,兩人便只能站著說話。皇后款款道:“皇上政務繁忙,臣妾不敢耽擱時辰,便實話直說了。”皇帝聽她語氣沉重,不由定了定神色,道:“說吧。”皇后卻轉過臉,對陸嬪道:“將剛才在長春宮跟我說的話,仔細同皇上說一遍。”
陸嬪先前得寵,在皇帝面前就頗為膽小慎微,眼下失了寵,越發連說話都要琢磨半會,戰戰兢兢。她望了皇后一眼,皇后卻只看著地上,她沒得法子,只好硬著頭皮將話向皇帝複述了。她偷覦著皇帝臉色,皇帝唇角一動,就嚇得渾身打了個突。
皇帝緘默了半會,忽而一笑,道:“她還挺能折騰的。”皇后一愣,不知皇帝所指,也不敢胡亂搭話,只是靜靜等著示下。皇帝果然道:“把林採悠帶上來。”
皇后這才開口,道:“臣妾已經吩咐人綁了林採悠,候著廊下。”言語間,便有人引著林採悠進殿。她伏地而跪,神色坦然,似乎懼無可懼。皇帝眄視著她,眼如寒冰,唇角隱約浮起一絲笑容,道:“朕饒了你數次,你卻總往火坑了跳。”
猶如澆了滿身冰水,林採悠唬得渾身都涼透了,背上寒慼慼的沁出冷汗。她連連叩首,焦急道:“奴婢說的都是實話,純嬪與簡大人…”話音未落,皇帝倏然從炕上站起,連鞋也未穿,一腳狠狠踢了過去,喝道:“胡言亂語,朕割了你的舌頭!”
皇帝常年習練騎射武功,力道極大,林採悠受了一腳,直直往金磚上磕去,下巴鈍痛,頓時滿口腥甜。陸嬪唬得面無人色,踉蹌往後退了半步,恨不得即刻跑出殿,躲去聖怒。
林採悠嗆得說不出話,一陣猛咳。皇后斜眼睨著,鎮定自若,恭謹問道:“皇上想如何處置?”吳書來端了御靴,跪在皇帝腳下,伺候著穿鞋。皇帝眉頭微蹙,露出凌厲之色,狠狠道:“交予慎刑司杖死!”說罷,甩手連聲厭煩道:“拖下去,拖下去!”皇后嫁給弘曆數年,甚少見他如此震怒,也從未見他如何庇護後宮妃子,她揉了揉手心,只覺冰涼徹骨,直寒到心底深處。
待諸事處置完畢,她跪了安,正欲退下,皇帝驀然開口道:“李朝貢了金氏宗女,朕欲封其為妃,已經命內務府擬封號了,你拾掇出一座院子來給她住罷。”皇后剛才在廊下撞見異族女子,便已隱約猜到,故而並未驚訝,道:“外朝來的宗女,總不能虧待。”稍一思忖,旋即道:“翊坤宮為西六宮第二位,實在尊貴,主殿又空著,臣妾覺得此殿甚好。”
皇帝沉默良久,方平心靜氣道:“除了翊坤宮,你再想想別處罷。此事並不著急,總要等行了冊封禮再正式搬入。”皇后不露聲色的應了聲“是”,便福身退下。
回到長春宮,善柔見皇后悶悶不樂,恐她傷感,便道:“純嬪才生下皇子,還沒出月子呢,皇上自然得護著她。”皇后取下小指上的金鑲瑪瑙護甲,拿在手中把玩,輕輕搖了搖頭,道:“皇上這回雖護著純嬪,到底是埋了根,往後一有風吹草動,事兒還得翻出來。令我擔心的是——皇上是真將純嬪放在眼底裡了,連翊坤宮也只讓她一人獨住。”她唉唉嘆了口氣,善柔看著,想要寬慰兩句,卻不知從何說起。
青橙連日來都睡得極早,總是天還沒黑,就吹燈安寢。爾綺在外頭聽見林採悠汙衊一事,喜氣洋洋的走入廳中與海安說論。海安也覺歡喜,道:“萬歲爺還是記掛咱們主子的,宮裡也只有咱們主子出了此等大事還能安然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