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貴妃生於深宅大院,自小得父兄寵愛,性子乖張跋扈。年少入潛邸,得弘曆偏倖,沒大沒小慣了,待失寵、降妃位、誕下死嬰,猶如天堂至地獄,痛苦不堪,早已心如死灰。見了父母又能如何,左不過愈發苦痛難抑,倒不如靜悄悄兒,魂消香斷。
皇帝聽出她話裡的絕然之意,越發憐憫,道:“養病重在養心,放開胸襟,凡事看開些方好。”高貴妃雙目止不住的垂淚,溼了雙鬢,卻是淡淡一笑,道:“皇上說得是。”說到此處,再也無話,默默然望著瓜果蔓藤紋的銀白帳頂,任由著眼枯淚竭。
從鹹福宮出來,已是月高夜深。
吳書來不知皇帝要擺駕哪宮用膳,雖說依著慣例,皇帝回宮頭一夜當宿在長春宮,以示中宮正統。但在行宮的日子裡,皇帝日日都與純妃同食同寢,此時依著習慣往翊坤宮去,也說不準的。他躬身上前,問:“萬歲爺想去哪裡?”
皇帝心中悲慼之意還未散盡,半倚著肩輿,手支著額眉,闔眼道:“回養心殿罷。”吳書來愣了愣,退了半步,道:“是。”數十宮人提著羊角宮燈徐徐而行,月淨如盤,高高懸於皇城飛簷之頂,星子稀落,遮遮掩掩。皇帝抬起頭,問:“快到翊坤宮了吧?”
鹹福宮離翊坤宮近,早已過了。
吳書來猜得皇帝心思,順著話頭道:“快到了。”又忙叫抬轎之人掉頭。皇帝看了四周,明白過來,也未生氣,擺手道:“過了就算了,去長春宮罷。”他心情沉悶,一轉一個念頭,吳書來謹小慎微的伺候,生怕惹了聖怒。
長春宮不似素日靜默,皇后深知皇帝脾性,回宮頭夜,必會先臨幸中宮,遂早命人拾掇了庭院,從裡至外燃得通火輝煌。她挑了一件淡黃滾邊的五彩繡花長袍,戴了旗頭鳳釵,細細描了妝容,方候在廳中等宮人傳話。料想皇帝來不及用膳,就吩咐廚房備了數百樣的膳食候著。善柔一遍一遍的遣宮人去探問,等聖駕出了鹹福宮,宮人們就一遍一遍的往裡傳。
萬歲爺出了鹹福門。
萬歲爺到了西二街。
萬歲爺進長春門了。
直到聽見外頭一陣磕頭聲,皇后才扶著善柔疾步走到門前相迎。帝后數月不見,自然先要守了禮法寒暄。皇帝往炕上坐了,皇后隨侍在對面,溫婉道:“路上顛簸,皇上辛苦了。”皇帝笑了笑,道:“你在宮裡操持,也很辛苦。”皇后謙道:“身處其位,謀其事,臣妾並未覺辛苦。”又笑道:“想來路上吃得不好,臣妾預備了膳食,皇上不如先用膳。”
皇帝點頭,善柔等端了溫水、巾櫛入內,皇后親自擰了帕子,伺候皇帝淨了手臉。司膳宮人早擺佈的膳桌,四張朱漆大案,琳琅滿目,從飛禽走獸到游魚海鮮,應有盡有。皇帝倒忽然想吃青橙某回做的水煮白菜,甜脆甘爽,不重油鹽。他就著板栗燒野鴨的濃汁下了半碗飯,吃了碗火腿鮮筍湯,就擱了碗筷。
皇后見他面上懨懨,不敢勸食,雖只吃了兩分飽,也跟著放了筷子。
撤下膳食,淨了臉,換了寢衣,待皇后卸了妝容朱釵,帝后便擁著上榻。善柔領著宮人們退至外廳,聽著裡頭動靜了三刻鐘,又進屋伺候兩人洗漱。完了事,皇帝累及,很快就睡著了。皇后久未承寵,側身望著皇帝如巍峨山脈般起伏的背影,眷戀不已。
天未亮,皇帝起身早讀,見皇后要伺候穿戴,體貼道:“你歇著吧,再睡一會子。”皇后道:“無礙的,反正臣妾也睡不著了。”皇帝覺得她有話要說,也未阻攔,由著她服侍。用了早膳,吳書來遞膳牌的間隙,皇后道:“皇上久不在宮,只怕敬事房的綠頭牌都起了灰塵。”
老話常談,沒有半點新鮮。她一開口,皇帝心中就有了底。
皇帝道:“朕知道了。”皇后醞釀了半宿的話,只說了一句,就給堵了回來。將他推給別的女人,她也是不願的,但她是皇后,是中宮,賢惠端莊,處事大度方顯鳳儀。她又道:“嘉妃育有四阿哥,愉嬪育有五阿哥,身份又有不同,皇帝重視皇子,當厚待他們的生母。”
她意在愉嬪,但不能直說,皇帝卻瞭然得很。
皇帝並不挑破她,只點了點頭,便起駕去了。皇后歇了回籠覺,至太陽高升,才起床重新洗漱。一時純妃過來請安,她不敢虧待,在偏殿宣見。青橙一大早帶著永璋、永瑢往壽康宮給太后請安,太后見了兩個孫子倒頗為歡喜。
從壽康宮出來,永璋去了南書房讀書,永瑢要睡覺,讓嬤嬤抱著回了翊坤宮。青橙給皇后行了大禮,落座在炕首,笑道:“永璋、永瑢原該來給娘娘請安,只是南書房的課業太緊,不敢讓永璋耽誤。永瑢又貪睡,免得鬧了脾氣反讓娘娘煩惱。”
皇后笑道:“無礙的,心裡惦念我這個皇額娘,就夠了。改日再讓他們過來,我備幾樣他們愛吃的點心。”青橙客氣道:“多謝皇后娘娘體諒。”以前皇后不將青橙放在眼裡,如今卻不能了。她笑道:“可去看望了高主子?”
青橙道:“昨兒回得晚,翊坤宮的事繁雜,還沒來得及去鹹福宮呢。”其實並未忙到那番田地,只是皇帝專程去探望高貴妃,她若也去,闔宮妃嬪難免非議。
宮裡人多眼雜,上頭有太后看著,處事不得不三思而行。
皇后道:“那你趕緊去鹹福宮瞧瞧,我本欲與你通往,但五阿哥今兒頭一天上南書房,我得去囑託囑託才能放心。”青橙起了身,行了跪安禮,恭謹退下。
鹹福宮悄寂無聲,宮人們死氣沉沉,行事多半頹廢沮喪。進了寢宮,裡頭伺候的宮人皆為陌生面孔,濃濃的沉水香味欲蓋彌彰,與苦藥味絞在一處,十分沖鼻。青橙命人將燻爐搬到廊下熄滅,又道:“去把窗戶開啟透透氣。”
掌事的宮人懈怠,道:“御醫吩咐了,不能叫高主子吹風。”
青橙道:“悶在房裡,氣味兒難受,正常人也要憋出病來。”停了停,又道:“到底是哪個御醫吩咐,我倒要仔細問問。”
御醫的原話其實是:“天氣再熱,房裡也不能放冰,再有簾幕要時時垂著,別叫風撲了高主子。”既然不能讓風撲,宮人們連窗也懶得開了,無事時她們也不進屋子,只在外廳裡守著。有時皇后、妃嬪過來探望,問起來,以為是御醫的話,皆未計較。今兒青橙突然說要宣御醫對峙,掌事宮女慌了慌,又鎮定道:“既是純主子叫奴婢們開窗,奴婢們不敢不遵,但若出了什麼岔子,奴婢可擔待不了。”
這番事不關己的模樣,氣得青橙道:“我不管你是從哪兒調過來的宮婢,既當了鹹福宮的差,就該好好服侍高主子。你…”話猶未落,帳中有聲傳來,道:“罷了吧,味兒聞慣了,也沒什麼干係。”青橙暫時放過那宮女,行至榻前,道:“把你吵醒了。”
說罷,依著規矩行了大禮。
高貴妃賜了座,命人掛起帳子,往枕頭底下又墊了四五個緞紫的大迎枕靠著。她面容土白,連唇色也無。雙頰深陷,顯得眼睛空空洞洞的極大。青橙預想過她無數種樣子,竟也未料到已至如斯地步,未免心酸,道:“可叫你受苦了。”高貴妃看見她,倒比看見皇帝還要歡喜些,道:“再苦也已經這樣了,一日捱過一日罷了。”
青橙道:“可有什麼想吃的,我讓爾綺給你做。”
高貴妃唇邊抿起一抹笑容,寡白寡白,滲人無比。她道:“舌苔早被湯藥灌得沒了味,吃什麼都是一樣。你有爾綺這樣忠心的奴婢,也是福氣。不像我...倒被身畔之人害了。”青橙心頭一悚,看來金玲謀害她血崩、皇子已死之事,她全然知道了。以為她會大吵大鬧,撕心裂肺,不想竟是如此沉著安靜。
青橙怔忡半響,才道:“你放寬一些心,別悶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