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早膳,皇帝批閱了半夜八百里加急送來的摺子,稍稍歇息片刻,就換了灰布褂衣往鎮上走動。鄂爾泰不知從哪裡尋了兩件碎花藍底的粗布裙衫,青橙穿了,腰間空落,愈發顯得羸弱婀娜,依舊不似鄉間村婦。鎮子本就小,人人相識,不過半日功夫,全鎮老小皆知客棧住著富貴大人。鎮上人好客,街上賣杏花餅、香蔥酥卷等小食的老婆子、老頭子見了皇帝一行人,都喜顏堆笑,招呼著倒茶送水,皇帝想知道什麼,也是有問必答。
皇帝喝著苦茶,笑道:“杏花餅味兒香。”
老婆子笑道:“今早天還沒亮,就著露水摘的,全是新開的半大花骨子,爺若是喜歡,我再送您兩塊。”青橙卻喜歡吃香蔥酥卷,一口下去,像是千層萬層的薄片咔擦作響,在舌尖紛紛落落,滿鼻腔的油炸蔥香。
見她吃了三四塊,皇帝忍不住道:“小心火氣大!”
老婆子笑道:“不怕不怕,多吃兩口苦茶,保準無事。”又從井水裡取出一籃子油桃,個個都紅皮白肉,用油紙包了,直往青橙手裡塞,道:“夫人別嫌棄,都是自家樹上摘的,模樣兒倒是好看,味兒也甜。”青橙盛情難卻,只得收下,張廷玉瞧著情形,備了一錠銀子做茶水錢。皇帝見民風淳樸,豐衣足食,得意之情油然而生,越發高興。
如此在壺口鎮停了四五天,至第六日早晨,方啟程一路往南。到五月中旬,聖駕終於行至黃河岸口一處叫東鎮的地方。才尋了座單獨的小院子安頓了,便有密奏傳來,青橙以為是朝事,正欲退下,卻見皇帝睨了自己一眼,心眼兒不由一跳,問:“是不是宮裡有事?”
皇帝揮袖命眾人退下,道:“愉貴人生了,是阿哥。”
青橙愣了愣,鄉野的陽光透過樹梢洋洋灑灑落在屋中,葉枝橫斜斑駁,細碎有聲。這些日子,只她與皇帝相處,大臣奴才一律稱她為夫人,稱皇帝為老爺,幾乎讓她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忘記了宮中的一切。如此猝不及防的訊息,擊碎了她的虛影幻想,將她重新拉回了現實,而眼前的男人,也不再是她的老爺,而是大清的皇帝。
她怔忡半會,強忍著心悸,道:“恭喜皇上。”
皇帝嗯了一聲,並不勉強她,道:“連著趕路數日,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呆會子還要去黃河邊看水防。”到了傍晚,果有太監過來宣召,青橙胸口悶得發慌,便道:“說我腿上不舒服,就不隨駕了。”太監覺得奇怪,往日無論去哪裡,純貴嬪總是跟著,爬山涉水,從未聽她叫過疼說過累,眼下忽而如此,倒叫人瞧不明白。
但他不敢妄自揣測,回去一五一十的稟告了。皇帝隱隱有些擔心,但弘晝、傅恆等人已經牽了馬在外頭等著,天色又漸漸變晚,並不好耽擱,遂吩咐了幾句,就出去了。
小鎮的夜色來得極早,青橙歪在炕上假寐,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覺小腹悶悶脹疼,以為來了月事,她沒帶婢女,遂要起身佈置,趿了鞋,才走了兩步,只覺腰上似被重物擊中,鈍得一痛,雙腿間淳淳湧出熱流。她跌坐在炕上,面色慘白,額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她卯足了勁喊道:“來人!”
外頭的太監蹲坐在牆角打盹,壓根不曾聽見。青橙沒得法子,只好將炕邊擱的小案几一手拂了,上頭磁碟茶盅咣哩啦鐺摔了滿地,太監從夢裡驚醒,推門往屋裡一瞧,嚇得半死。青橙虛弱道:“我疼得厲害,快去,快去叫御醫來!”
太監哭喪著臉道:“回夫人,御醫隨萬歲爺出去,還沒回來呢。”
青橙已痛得支撐不住,縮捲成一團,身體裡似有東西一抽一抽的離去,空洞而茫然。她隱約預感到什麼,不禁雙眸垂淚,默然隱入鬢中,溼了大片。
她泣聲道:“去鎮上尋個大夫來,要快。”
太監不敢怠慢,一灰溜的往外跑,可鎮子太貧瘠,找了兩柱香時辰,才在藥鋪裡尋了個半調子郎中,但事出緊急,也顧不得了。回到小院子,郎中即刻把脈瞧了,他醫術雖粗淺,但小毛小病還是通曉,他惋惜道:“夫人操勞過度,怕是小產了,身邊可有丫頭伺候?”
青橙的眼淚洶湧而至,強捱著沒有哭出聲,道:“並沒有帶丫頭出來,勞煩你倒外頭請兩個鄉鄰過來幫襯,等我家老爺回來,自然重重有賞。”郎中做事倒利索,立馬寫了方子讓太監去抓藥,又跑前跑後的往旁側鄰居家請了相熟的婦人來伺候。
太監撿藥回來,見皇帝正在下鞍,慌里慌張往馬前一跪,哭道:“爺,不好了!”張廷玉斥道:“做事驚驚乍乍的,沒得體統。”皇帝倒未不悅,問:“什麼事?”太監道:“剛才夫人說身子不舒服,讓我到外頭請了郎中瞧,豈料...豈料...”
皇帝額上青筋一凸,急切道:“豈料什麼?”
太監磕了頭,道:“是奴才不好,沒有好好看住純主子,純主子...純主子小產了!”在場之人皆被駭住,連弘晝都嚇得毛骨悚然,小心瞧著皇帝神色。
皇帝臉上發黑,瞳孔裡閃著火星子,叫人望而生懼。他腳下一個踉蹌,直往寢屋去。因是在宮外,沒得規矩,吳書來不在,誰也不敢冒死相攔。青橙躺在炕床上,兩個婦人在旁邊守著,見了皇帝,就起身行了個禮,輕聲道:“夫人剛剛睡著了。”
張廷玉招呼著兩人出去,又命了御醫上前診脈。
一切妥帖後,方才屏退眾人。青橙聽著聲響幽幽轉醒,一眼望見皇帝坐在炕邊凝望著自己,悲從中來,她道:“皇上,我好像…好像…”說著,已淚溼滿頰。
皇帝心中大慟,用手背拭去她的眼淚,無盡的失落與悔恨縈繞著他,他哀聲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對不起你。”青橙再也忍不住了,撕聲痛哭,哭得心肝膽顫,氣堵聲咽。皇帝順勢躺到她身側,輕輕拍著她的肩膀。青橙擠在他懷裡,眼淚浸溼了他的衣領,流進了他的脖頸裡,溫涼溫涼的,直滴落到他心底裡去。
連著小半月,皇帝都沒有出門,日日在院裡陪著青橙。到底僱了兩個婦人做粗使,婦人都是清白的百姓人家,費心費力,樸實誠懇,瞧著主人家的陣勢,真是半步多路也不敢走,半句多話也不敢說,什麼事都不敢打聽,只在青橙屋裡伺候。
青橙沉默寡歡,每每想起自己粗心大意,竟然有了身子也不知道,就恨不得大哭一場。而皇帝亦是內疚,如果那日他沒有出門,讓御醫去瞧瞧她,或許事情就不會發生。兩人各有心事,各有虧欠,倒比往常要生分疏離許多。
直到六月初,天氣越來越熱,張廷玉怕夏日容易生時疾,便暗暗求著弘晝、傅恆勸皇帝回鸞。皇帝跟青橙說了,青橙道:“我還沒去黃河邊瞧過,以後難得再有此等機會,倒想去看看。”難得她主動說要出門,皇帝自是一口應承。
兩人尋了由頭支開身邊伺候的侍衛奴才,偷偷從後門出去,共騎一匹馬,鞭子一揮,踏蹄奔往黃河邊。青橙膽怯,道:“會不會有危險?”
皇帝笑道:“有朕在,你什麼也不要擔心。”
傍晚的黃河天地水闊,飛鳥成群。血色夕陽垂落在水邊盡頭,將天地間染成了魅麗的緋紅橙紫。河水滔滔,老實巴交的漁民們收網生火,黑黢臂粗的婦人裹著頭巾在船頭剖魚炊煙,三五成群的小孩子們圍著河堤玩耍,嬉鬧打趣的聲音如同魔咒般隨風傳入耳中,叫人情不自禁的沉下了心,變得安靜、平和。
青橙嘴角含著笑容,道:“這兒真美,真想永遠待著不走了。”皇帝笑道:“這話你在大名府說過一回,在壺口鎮說過一回,在北鎮也說過,今兒可是第四遭了。”青橙倚在皇帝懷裡,馬蹄慢慢,沿著黃河岸邊踱步。她仰起頭看他,晚霞照在他的身上,映紅了臉。他將下巴擱在她鼻尖蹭了蹭,道:“你就捨得三阿哥?”
說到三阿哥,她又想起那未曾出世就沒了的孩子,一時吞了聲,不再說話。皇帝知道觸痛了她的心事,沉聲安慰道:“朕保證,以後你還會生下很多可愛的孩子。”青橙低低嗯了一聲,道:“你別忘了才好。”皇帝道:“呆會回去,朕就給你立字蓋章。”聽他說得鄭重其事,青橙撐不住噗嗤一笑。
見她笑了,皇帝才舒了口氣。
天已落暮,兩人騎馬往回走,青橙忽而覺得口渴難耐,遂往路旁農戶家討水喝。敲了半會的門,許久才有人聲,問:“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