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策入宮請見,武后在觀風殿宣召,殿前跪著個明黃色的身影,像是亙古以來就在那裡一樣,沒人搭理。
上官婉兒站在殿外高高的臺階上,注目權策拾階而上,在她面前長身玉立。
四目相對,權策面上微微笑,眸中卻帶著絲絲凌厲,躬身拱手,“上官昭容”
上官婉兒也並不示弱,巧笑嫣然,“權大夫”
甩甩雲袖,“請”
卻是不待權策舉步,便已經飄然入門。
殿前有不少宮女太監侍立,雖然個個乖順,雙手捧腹,低垂著頭,卻不耽誤他們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很有不少眼珠子轉動,盤算著上官昭容與權郎君面和心不和,瀕臨反目的訊息,能開出個怎樣的價碼。
武后牽著謝瑤環的手,輕輕拍打著,上下打量了權策一番,伸出另一隻手為他理了理衣襟,笑吟吟道,“權策,瑤環離了虞山回宮,是想念朕了,你疾馳回來,又是想念誰了呢?”
權策微微躬身,這種溫馨氣氛總令人心中彆扭,囁嚅了片刻,這時候徑直說正事,未免有幾分不識抬舉,還是順著她,走溫情路線,“臣,想念姨母了”
“呵呵,太平聽到你這話,怕會開懷不少”武后微微撇嘴,並不計較真假,反倒是權策的窘迫模樣,惹得她喜愛,捏著他下巴晃了晃,“卻是個沒良心的,就不想朕?”
權策恰到好處露出個暖暖的笑意,俊逸的臉頰坦蕩蕩綻開,這時候不能說話,說什麼都不對。
謝瑤環有些晃神,上官婉兒呆了呆,她們都是權策的親近人,卻極少見到權策如此純淨燦爛的笑,他總是心事重重,忙於思慮綢繆,容貌即便俊雅,卻也掩在他的才具權勢和謀略宏圖之後,極不引人注意。
武后也有片刻目眩,以她洞悉人心,竟也察覺不出權策這個笑臉,哪裡有虛情假意,心下微動,失聲一笑,用拇指肚在他臉上撫過,“不怪太平罵你是小賊,卻是會哄人得緊……說說看,來見我作甚?”
“陛下,臣此來,是為崇行”權策撩起衣襬跪地,臉色肅然,“崇行年幼,不通世事,偶然捲入漩渦,實屬無意,崇行脾性憨直,但有所知所聞,絕不會有意隱瞞,然朝中重臣許是破案心切,竟枉顧體面,將魔爪伸向一幼童,且推波助瀾,意圖不軌者,不乏其人,臣以為此等人居心險惡,請陛下為崇行作主”
權策所說是事實,武三思和皇嗣李旦的黨羽是真的急於破案,一方要揪出元兇,為兒子復仇,另一方則是著急要清白,皇嗣的身子,怕是撐不了幾次長跪了。
武承嗣一方則是篤定武延秀證據湮滅得差不多了,打著順手將武攸暨和太平公主攪和進來的心思,各種添油加醋,三方合力施壓,宛如泰山壓頂,宋璟不得不做個樣子,派了秋官衙門的官差,在義陽公主府門口站崗,說是避免武崇行潛逃。
武后輕輕唔了一聲,“崇行喚你什麼?”
“大兄”
“不錯,卻是有個做大兄的樣子,不像攸暨,鑽到錢眼兒裡出不來,人味兒越發淡泊,連兒子都不管了”武后唏噓片刻,神色更柔,“罷了,這幾日他們也是鬧得不像個樣子,你既是回來了,便幫著朕梳理一二,讓朕得個清淨”
“臣不敢,陛下但有所命,臣萬死不辭”權策跪地道。
武后看著他清亮的眸子,動了動紅唇,終是沒有說出來,擺擺手,“你去吧,案子了結了,也就沒人膽敢留難崇行……還有,莫忘了多陪陪你太平姨母”
權策心中說不清道不明,也不知是失落還是鬆了口氣,低聲應命,躬身倒退,離了大殿。
武后看著他的背影,泛起一股自嘲,這世間,竟還有人能令她心軟?這種滋味,許久沒有了。
“瑤環,你呢,除了想念朕,你回京所為何事?”一個轉身的功夫,武后將私心雜念驅逐一空,眸光犀利如刀,“還是說,你只是陪權策回來的?”
謝瑤環雙膝一屈,跪倒在地上,並不辯解,“陛下恕罪,奴婢回京,是為請陛下收回成命”
武后眯了眯眼,沒有再開口,拂了拂袍袖,坐回御案邊。
“奴婢只是一女子,無德無能,能為陛下令宿衛親軍,已經是天恩深重,勉力而為,演訓萬騎,進展遲遲,頗感力不從心,焰火軍攸關軍國大計,乃是陛下手中馴服四方惡犬的利劍,即便是朝中宿老重將也要善加遴選,方能託付,奴婢萬萬不敢兼領,請陛下恕罪”謝瑤環聲淚俱下說完,咚咚叩頭,天藍的地毯上,血跡斑斑。
上官婉兒在旁邊,看得很是不忍,杏眼中裝滿了費解。
武后慢條斯理打理自己的鳳袍,雙手掐了掐腰肢,觸手嫩滑緊緻,狀態比以往更好了幾分,漫不經心道,“婉兒,你且退下”
上官婉兒屈了屈膝,掃了狼狽不堪的謝瑤環一眼,退了出去。
“你敢領萬騎,不敢領焰火軍,說說這個道理”武后聲音平平,聽在謝瑤環耳中卻如滾滾驚雷,當下毫不遲疑,“陛下,萬騎乃是北衙禁軍,負責陛下和宮禁安危,奴婢並無能耐,卻有一顆忠心,且萬騎駐京,近在咫尺,凡事不必自專,多聽陛下吩咐就是,焰火軍備禦野戰,乃是軍中一大殺器,奴婢並無武勇,更不敢陷陣,故而不敢貿然領軍”
謝瑤環驚懼之中,仍有一根弦緊繃著,沒有提女流之輩什麼的刺耳詞彙。
武后看了她好半晌,嘴角微微一扯,冷聲道,“既是如此,朕便將你的萬騎統領、千牛統領一併撤下”頓了頓,又道,“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奴婢叩謝陛下恩典,奴婢不悔,只要陛下不棄,讓奴婢在身邊伺候,奴婢九死不悔”謝瑤環又開始碰碰叩頭。
武后起身下階,將她拉了起來,她身邊趨炎附勢爭名奪利的人多如過江之鯽,便是她另眼相待的權策,也在小心翼翼的經營一方勢力,謝瑤環卻像個吟遊詩人,格格不入,清心寡慾,乾乾淨淨,很是難得,嘆息道,“朕能信得著的人,本就不多,才想著重用你,你卻是個不爭氣的”
“不願領軍也罷,軍旅男兒本色,對女兒家卻是苦差,朕本也不落忍”武后站在謝瑤環對面,應下她的請求,仰起頭,緩緩問道,“瑤環,你聽說過梅花內衛麼?”
話音落地的時候,猛地低下頭,卻見到謝瑤環臉上沒有渴望,全都是驚恐,她就是因為軍權太盛容易遭忌,才主動放棄,眼下剛脫掉軍權,卻又陷入更黑的梅花內衛裡,雖然梅花內衛統領不位列朝班,無人知道身份,但有武后時時關注著,足以令她惶恐不安。
“陛下……”謝瑤環杜鵑啼血。
“此事就此定下,勿復多言”殊不知,她的反應,越發令武后心如鐵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