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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人去樓空

楊芷萬沒有想到,她與母親見面的地點竟然是刑場。她母親的雙手被反捆著綁在身後,身上穿著已經看不出眼色的破爛衣衫,垂著頭,頭上花白的髮絲隨著春日的微風晃動著。

“母親,”楊芷慌亂地爬到刑臺之上,然後撲到其母親身邊,輕輕托起她的臉。她的母親龐氏乃權臣之妻,曾經風光無限,吃穿所用都極盡奢華,即使容顏不再年輕,可那雍容華貴的氣度是多少貴婦都比擬不來的。可如今,楊芷看著母親滿是灰土的臉,毫無神采的雙眼,乾裂發白的嘴唇,她抑制不住地哭喊起來:“何至於此!”

龐氏抬起一隻手,輕輕地摩挲著楊芷的臉龐,將地上的灰塵也帶到了女兒的臉上,她的雙眼泛出一絲光,是見到女兒的欣喜,也是即將離世的絕望,緊接著,兩行濁淚也從她的眼眶流出,她哽咽著說:“終究是連累到你了。”

一句話讓楊芷又悲慟起來,當初楊駿要送自己進宮,母親是反對的,然而,這一切的命運又豈是一個婦道人家能改變的。

“無論如何,活下去。”龐氏又道:“離開這個鬼地方,活下去。”

“母親……”楊芷將龐氏攬到懷裡,緊緊地摟著,母親的身後便是提著大刀等待命令的劊子手,周圍站著零零散散的幾個軍士,賈南風是絲毫不擔心有人會來救楊家的人。至於賈南風,楊芷向一側望去,她坐在離刑臺不遠的一把椅子上,面帶微笑地望著她們母女的訣別。

楊芷已經失去了一切,她不願再失去母親,所謂的尊嚴與地位又算什麼,輸贏又算什麼?楊芷輕輕推開母親,下了刑臺,跪了下來,然後她膝行著一步一步挪到賈南風身邊,低低地俯下身去拜了又拜,用難掩的哭腔開口道:“求皇后娘娘饒我母親一命。”

賈南風並不說話,只笑著望著楊芷。

楊芷便不停地磕下頭去,每磕一下,嘴裡便唸叨一句:“求皇后娘娘饒我母親一命。”

直到楊芷前額流下血來,賈南風才俯下身子,止住了楊芷的動作,逼她望向自己,一字一句道:“你以為我是讓你來送你母親的?不,我是要讓你親眼看著她人頭落地,命喪黃泉的。”賈南風說著陰冷地笑了起來,讓楊芷感到了從腳底衝到頭頂地寒意。

賈南風直起身子,衝侍立在一旁地董猛道:“時辰差不多了,動手吧。”

“不要……”楊芷哭喊一聲,拽住賈南風的裙角,繼續磕下頭去:“求您放我母親一命,以後做牛做馬,我楊芷無以為報。”

賈南風不為所動,硬扭著楊芷的頭令她不得不面向刑臺。楊芷眼睜睜地看著龐氏身後的劊子手舉起了大刀,緊接著,她的眼前滿是可怖的血紅色。“母親……”楊芷痛苦地大喊一聲,卻沒能阻止住她母親的頭顱重重地落在地上。龐氏的頭顱在地上滾了一下停住了,血和地上的土混合在了一起,而那還跪在地上的身軀也重重地向前栽了下去。

“楊氏,完了。”賈南風大笑著轉身而去。

身邊的幾人拉起癱軟在地的楊芷,拖著她也離開了。

楊芷被關到了金墉城內。金墉城乃三國時期魏明帝所築,是洛陽西北角上的一個小城,這裡曾是帝后遊樂的別宮,如今卻成了囚禁廢后的監牢。

司馬遹終於被允准出了東宮,這一陣子他被幽禁在東宮裡,外面的訊息一概不知,但他敏感地知道一定是有什麼事發生了,他終日惴惴不安,既為楊家的命運擔憂,更為自己的前途擔憂。

東宮的大門一敞開,司馬遹便飛奔到了仁壽殿,那連日來的不祥預感在他推開仁壽殿大門的那一刻得到了證實,昔日熱鬧的仁壽殿此時空無一人,院中楊芷所鍾愛的那些花花草草有的才變綠沒多久,有的剛過了花期,還有的含苞待放,此時都因無人照料而蔫頭耷腦。

司馬遹推開殿門,諾大的宮殿空空蕩蕩,司馬遹小心翼翼地向裡走去,腳步聲都在這殿中顯得有些突兀。他走到楊芷常坐的那張榻前,榻上已然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告訴著司馬遹這裡已經有一段時間無人居住了。司馬遹用袖子輕輕撣了撣灰,終於難掩悲傷地哭了起來,他一屁股坐在榻上,任由哭聲迴盪在這空蕩蕩的大殿內。

司馬遹生母身份低賤,因此他一出生便被抱到了武帝的身邊,武帝繁忙,便常常將他放在楊芷身邊。他與生母接觸不多,楊芷便形成了他對女人的第一印象,這個印象是極好的,楊芷漂亮,只是站在那裡都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楊芷溫柔,一笑起來再陰霾的天似乎都能變得光亮;最重要的是楊芷疼他,雖然他喚楊芷一聲“祖母”,可在幼小的司馬遹心中,她是不輸於母親的存在。

如今的這一切隨著楊家的覆滅而煙消雲散,祖父駕崩,祖母被害,司馬遹身邊再無親人,這曾經充滿著歡聲笑語的仁壽殿他也再無理由踏足。司馬遹低聲地哀嚎著,他清楚地知道,一切都變了,他所仰仗的太傅倒了,他所崇敬的叔叔倒向了賈南風,而他,也終於明白了祖父臨終前,擔心的到底是什麼。

司馬遹帶著哀傷和絕望離開了仁壽殿,門外是追司馬遹而來的謝安,以往他常陪司馬遹往仁壽殿來,在這也有相熟地幾個太監宮女,如今這空落落的景象也讓他生出幾分悲涼。見司馬遹出來,謝安忙迎了上去,低聲道:“太后被關到了金墉城,仁壽殿上上下下幾十口人全部被屠,沒有一個活口留下。”

“以賈南風的性子,太后被殺不過是早晚的事情。”司馬遹無力地揮了揮手:“走吧,以後這裡不能再來了。”

主僕二人各懷壓抑往東宮走去,如今這皇宮再無安全無虞之處,倒是那滿是眼線的東宮讓他有幾分舒適感,他此時倒巴不得賈南風再將他關起來,即便日子苦澀又不自由,可也能少擔許多心事。

害怕的事情永遠躲不過去,就在司馬遹回東宮的路上,他又遇上了自己萬分不想見的賈南風。賈南風此時是春風得意,若說她以為因為對楊家忌憚還對太子有三分顧慮的話,此時她便是肆無忌憚了。

司馬遹乖覺地跪在地上給賈南風行了禮,半晌都沒有聽到她的叫起,自己也不敢抬頭看,就那麼戰戰兢兢地跪在那裡。極硬的石板路硌得他膝蓋生疼,上身也因為扭曲的姿勢而酸困不已,自幼養尊處優的他哪受過這等委屈,慢慢地就支撐不住,栽倒在地上。

“呵……”賈南風冷笑一聲:“太子倒是金貴。”

一句話嚇得司馬遹趕緊爬起來又按照剛才的姿勢跪了下去。

“行了,”賈南風揮揮手讓旁邊的人攙了司馬遹起來,細細看了他幾眼,“嘖嘖”了幾聲,才道:“瞧這雙眼紅的,你祖母又沒死,哭墳也早了點吧。”

“兒臣不敢,”司馬遹垂下頭去:“兒臣只是想起幼時情景,如今仁壽殿空蕩蕩的,兒臣不過有些哀傷。”

“虛情假意。”賈南風不屑地說:“仁壽殿乃太后居所,她楊芷在這才住了幾日?倒引得你對這仁壽殿也有了感情。”賈南風搖搖頭,“我賈南風做你嫡母可有些年頭了,也沒見你對我這般親近。”

“兒臣不敢,”司馬遹又跪下去:“母后即是兒臣嫡母,兒臣自當奉母至孝,不敢有一絲懈怠。”

賈南風晃了晃腦袋:“你打小就聰明,先帝也時常誇讚你,孤希望你這聰明用在正道上,眼睛也放亮些,看清楚如今坐在這九五至尊寶座上的人是誰,別成天介回憶個往事,你還小,沒到靠回憶度日的年齡。”

“謝母后教誨,”司馬遹磕下一頭:“兒臣謹記在心。”

“回去吧,好好待在你的東宮。”賈南風說完,帶著身後的一堆侍從,浩浩蕩蕩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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