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糟的是,夏辰安分守己。學了這個專業之後,就只好一撐到底。後來夏辰就把成為復語人才的願望寄託在自己的學生身上。能在本專業取得良好的成績,已經很難了,在兩個都需要大量的時間的專業裡,取得平衡,是難上加難。杜鐸是一個天才般的學生。夏辰很喜歡這個學生。一教就會,一點就通。喜歡經典,英語也好。簡直是做復語人才的上好材料。夏辰把自己所有學習過的,準備過的東西,一股腦地灌給了杜鐸。
“老師,你文筆這麼好,是看過很多書嗎?”
—“不是,我沒有看過很多書。只是很喜歡看詞典。這樣的文字,只是詞彙華麗,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我越寫越覺得空洞,越寫越感覺自己有問題,苦於不能改變。”
很多人說過她文筆很好。她自己知道,這是缺點。因為她太注重於雕刻文章的外在形式。
開啟華美的外包裝之後,沒有任何深刻的意義。文章的深刻內涵,正是作者的經歷和見識組成的,這些東西她都沒有。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她不適合寫東西。因為她缺乏對萬事萬物的感情。有的只是對事物和人的感受。
她不能理解人們做事的動機,有的時候看到他們哭或是笑,只是感覺很奇怪。自從她開始學習俄羅斯文學以來,她迴避俄羅斯文學。她先入為主地認為俄羅斯文學艱深晦澀,進一步認為經典艱深晦澀。她好像忘卻了,自己的啟蒙讀物是一本帶譯文的《論語》和一本《我的大學》。在讀不懂的時候,她對這些文章有種天然的親近,覺得自己和它們,和它們表達的思想屬於同類。在讀得懂的時候,她卻選擇了逃避和遠離。
或者說她本來就是一個矛盾的個體。她神化了林辜,剝奪了他做一個正常人的權利。她強硬地把理想化愛情的模式套在他們之間。她探求林辜的一切隱私,又覺得這樣索然無味。她逼迫林辜活成她心目中的神話,又覺得沒有必要強求。結尾的時候她已經不再心動了,可她還要挽留。
“他離開我是一個必然結局。彼時我的家庭,足夠破碎,既不能給他提供金錢上的助力,也不能給他提供權勢上的提攜。我沒有任何財產,乾乾淨淨。能給的,是最不值錢的愛情。可是愛情,任一個姑娘都能給,所以我給的也不是必需品。更可怕的是,我感覺我變心太快了,怕連累他,讓他心碎。奇怪的是,好像根本看不到未來,我還願意為這件事做努力。”
彼時夏辰的生活費剛從一年六萬降到了一年一萬。她不太習慣。坐公交的時候,到了熟悉的站點想要下車,突然想起來自己已經沒有了進去的必要。要拿去幹洗的衣服她疊得整整齊齊地寄回了家裡,再也沒有穿過。洗衣服的時候,手部關節處的面板也不止一次被揉破。從提三千克的牛奶走十步就要歇一會到提十千克的重物健步如飛,不過也只用了一年。期間有許許多多的約稿,她都拒絕了。她怕自己分神,她怕自己一寫不能回頭。任何題材都有受眾,如果現在開始了,只能一直沉浸在“我很優秀”的幻想裡止步不前,再也看不到自己的不足,看不到自己和想做的事之間的差距。
“真正好的文章,不僅要文筆好,還要有味道。就是禁得起你不停的翻看,每次都能有新啟發,每次都覺得有所不同。雖然你眼前分明還是那一本書,還是那一個作者。如果能達到這樣的標準,文筆好不好倒在其次了。”
夏辰沒有感情,但是充滿了對其他事物的同情。不是因為她共情能力強,是因為她總把別人的故事當成是自己的。她總安慰別人,希望別人能得到好的結局,她迷失在別人口中的故事裡,以為那是自己的人生。
啊,沒有。”只有一部作品,算是保有執念的作品。是義大利詩人但丁的《神曲》。
《神曲》是文藝復興時期的名著,夏辰對《神曲》有執念,並不是因為它是文藝復興的傑出代表,還是因為林辜。夏辰喜歡志怪精魂類的作品,也喜歡有宗教色彩和奇幻意義的作品。夏辰有一天剛好翻到畫冊裡有關維吉爾的畫作——《地獄中的但丁和維吉爾》。當時她誤以為廝殺扭打的兩人中,有一人是維吉爾,後來在更為詳盡和細緻的解釋瞭解到,旁觀者裡最突出的兩人,是但丁和維吉爾。在那樣血腥和獸性賁張的畫面前,夏辰很興奮,她心裡出現了一種沒有合理解釋的興奮。她對畫作的表達內容和畫作的靈感源頭產生了興趣。
一切的源頭,都是那本她想讀但沒有膽量碰觸的《神曲》。原著是義大利語,不屬於夏辰的研究範圍。當時夏辰手頭每天有四十頁的翻譯材料,能看研究領域之外的東西實在是奢侈。恰巧林辜完整的讀過了《神曲》,她想詢問林辜有沒有什麼好的建議和意見。之後夏辰遭遇到了人生中最刻骨銘心的打擊。
“你是真心要看神曲嗎?”真心?夏辰想認真地作個解釋。思路走到“真心”這個詞的時候,夏辰的心磕了一下。有不真心看的時候嗎?還是我夏辰,不配用真心去研究這種東西。“不要把當作你的避難所。”避難所?寫作是我的生命,我因為能自由創作而活的更加愉快。但是,寫作決不能算作是我的避難所,準確地說,它才是我的地獄。為了一個新的想法,我徹夜徹夜地失眠,為了一個虛構的人設,我食古錢不振,思維渙散。那是我明知資質平庸,勞碌辛苦,也願意全力付出的事業。原來我的創作在你心裡就是遊戲,沒有真心,是為你一人而搭的華麗佈景,是為你一人而演的絕美舞劇?夏辰的怒氣衝紅了眼。她選擇沉默。夏辰無能,在面對攻擊,面對質疑,面對內心的時候,她不能為自己合理發聲,更多的時候,她選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