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寧洗漱罷,沉默地開啟包袱,摸出一塊胡餅吃了起來。正嚼得來勁時,薛訥回來了,他解下裘裳掛在衣架上,行至暗門處,滿臉少年人的踟躕:“你醒了嗎?”
樊寧自認經過一夜時間,已經將情緒控制得很好,走到銅鏡前,撥了撥臉龐的碎髮,正了正衣襟,抱著松醪酒,推開了暗門。
誰知薛訥正微微傾著身子聽動靜,樊寧猛一開門,暗門“嘭”的一聲徑直打在了薛訥的下頜上,令他吃痛非常,捂著下巴連連退步。樊寧忙將松醪酒放在桌案上,上前道:“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快讓我看看,咬到舌頭沒有?”
薛訥搖搖頭,緩緩鬆開雙手,只見他俏生生的下頜上一片紅腫,看起來應當是很疼。樊寧好氣又好笑,抬手掐了他一把:“你這呆子,怎的不知道躲啊!真是的,若是有人問,你就說自己在屋裡磕的,聽到沒有?”
薛訥連連稱是,才緩了兩分痛楚,樊寧忽而又拿出乾布沾了藥酒,在他的下巴上一通亂懟,痛得薛訥連連告饒:“不必了不必了,我不疼了……煮些松醪酒喝吧。”
樊寧“嘁”了一聲,轉身去園中的庫房裡拿出了小泥爐,搬入房中,挺翹的瓊鼻通紅:“今天好冷啊,按說已經立春了,怎的連一點暖意也沒有。”
去年春夏關內與河南河東等地大旱,冬日又遇上十幾年來難見的苦寒,河南道尚好,因為有含嘉倉與回洛倉的儲糧賙濟,關內雍州、華州的災民便要多費心安頓了。好在百姓有福,有二聖坐鎮朝野調配,又有李弘這樣一心為民的監國儲君,自出錢囊將例銀全部拿出來,施粥送糧買碳柴與災民,這才幫助他們度過了荒年。
薛訥將松醪酒灌入煮酒的銅壺中,點燃小火爐,不一會兒房中便暖融融的,溢滿了酒香,薛訥邊呷酒,邊磕巴問樊寧道:“你,你不是最愛看花燈嗎?十四、十五和十六三日放夜,沒有宵禁了,我們去看花燈好不好,你最擅長射覆,所有的燈謎都難不倒你,我們……”
“不去”,樊寧斬釘截鐵回道,“有這玩樂的功夫,還不如好好梳理梳理案子,你不是年後就要赴任了嗎?到底查得如何了,有眉目了嗎?”
忽然被樊寧問起,薛訥一時答不上來,這龍門山業火案給了他很大啟發,讓他明白了兇手究竟是如何輕而易舉點燃了別院的木塔,但還有個極其重要的點沒有解決,便是為何那巡邏的沈七隻看到樊寧一人跳下了閣樓,而未見樊寧所說的侍衛長。只要不解決這個問題,就永遠找不到真兇,永遠無法洗清樊寧的冤屈。
薛訥如是想著,神情由不得略顯沮喪,樊寧看在眼裡,十分不好受。為了查此案,薛訥已壓上了身家性命,她有什麼立場這般逼迫他。樊寧憶起小時候,薛訥總是年前被接回家中,再回觀星觀時堪堪過了上元節,雖說每年他都會帶城中最有趣的射覆燈謎給她,他們卻從沒有一起看過花燈。最壞的結局不過是個死,何不抓住眼前的歡愉。樊寧仰頭喝盡了杯中酒,忽而改了主意,笑靨如花望著薛訥:“若是你肯陪我戴儺面,我就跟你去看燈,好不好?”
長安城新昌坊中有一座觀音寺,年關剛過,許多顯貴信徒便攜家帶口,來寺中清修,既可請得道高僧為其門戶誦經祈福,也可以躲避年節下難以拒絕的訪客,更能在這寧靜肅穆的環境中放鬆心情,故而從大年初一到上元節前夕,寺中對俗客開放的廂房一直是滿滿當當。
除了地處城中,往來方便外,此處比其他寺廟香火旺盛還有另一重緣由:龍朔二年,天皇同母妹城陽公主生了一場大病,遍尋宮中尚藥局的太醫,也找不到治癒之方。對胞妹愛護有加的天皇大為悲痛,日漸絕望,誰知靈感寺住持法朗禪師受邀前來,以秘咒為城陽公主設壇持誦,七日後公主便康復如初了。天皇大喜,應公主所求,將靈感寺更名為觀音寺。從此,這觀音寺便成了遠近聞名的求健康保平安福地。
巳時二刻,佛寺內的幾大佛堂中,數場法事同時進行。堂內一側是排坐整齊合著木魚不斷誦經的大師,另一邊則是頭披兜帽、身穿素袍,跪坐祝禱的香客。雖說儀式中不允許出入,可讓這些達官顯貴老老實實在佛堂裡跪兩三個時辰不動,簡直比登天還難,故而時常有人內急離席,或是去往院子裡散步。
觀音寺的後院是一座四方形的木塔,因曾遭遇火災而廢棄,此時趁著佛寺中守備疏鬆,一名頭戴兜帽的香客偷偷溜進木塔中,對著一面空牆壁“咚咚咚”敲了三聲。
說時遲那時快,那空無一物牆壁竟忽然活動了起來,轟隆隆拉開後,竟有一扇暗門直通地下。待那香客走入後,暗門再度關閉,恢復了尋常模樣。
蠟燭隱隱的火光照出一段螺旋向下的石階,那人將殘燭捧在手裡,摘下兜帽,不是別個,竟是薛楚玉。
薛楚玉擎著蠟燭拾級而下,不一會兒,眼前便豁然開朗,乃是到了一處地下暗室,暗室入口的兩側牆壁上,共有二十三根蠟燭立插在鑿好的孔洞中,唯有一個孔洞是空的。薛楚玉便將手中拉住插入洞中,從懷裡拿出一個當中印有大大“譙”字的面具戴上,上前幾步,走入了議事廳中。
廳中地上擺著二十四個蒲團,唯有一個空著,其他二十三蒲團上跪坐著同樣頭戴兜帽、身披素袍、頭戴面具之人,他們正朝前方有節奏地叩拜,口中還唸唸有詞。
薛楚玉見此,立即走到那空蒲團旁跪下,與其他人一起進行著這詭異的叩拜儀式。
數輪下來,儀式終於結束。站在最前排的四名香客站起,將自己的蒲團拉到前方,形成主位,其餘香客立即自覺將腳下的蒲團拾起來分到兩旁,各自就座。薛楚玉這才看清,所有人面具上的字各不相同,應是以此來區分各自的身份。
見所有人都已就座,坐在主位左側、面具上寫著“萊”字的人說道:“今日是我擎雲會開年首聚,去年秋,在眾位的不懈努力之下,我們成功拿走了《***》,並將李淳風的女徒弟樊寧定罪為兇頑,實現了我等夙願的第一步。然而,由於太子李弘和薛仁貴長子薛訥的攪局,樊寧仍未能落網,就連我們派去鳳翔刺殺薛訥的人亦未能如願。你們如此辦事不利,怎對的起這“擎雲”二字,又怎對的起會主平素給予你們的莫大支援?兩天之後,便是上元節了,諸君無論如何,都必須想出能夠消滅薛訥,令樊寧落網的辦法來,孰能替會主分憂者,將可得到今年的第一個 ‘許願’的機會。”
聽聞此言,眾人皆蠢蠢欲動。薛楚玉第一次來此,不懂其中要領,忙輕輕拽了拽旁側頭戴“胡”字面具之人的衣袖,悄悄問道:“‘許願’是什麼?”
“你第一次來吧”,那人不以為然道,“不要緊,凡是都有第一次。所謂 ‘許願’就是能夠單獨覲見會主,將自己的願望告知於他,請他來幫忙實現。迄今為止,凡是許了願的都成功了,毫無例外。”
“這麼神嗎?”薛楚玉驚訝道,“那我若說想當皇帝,也能實現嗎?”
薛楚玉自覺聲音壓得極低,卻還是引得前方三兩人側目,旁側那人嚇了一跳,趕忙捂住薛楚玉的嘴,尷尬賠笑,待前排人轉回去,那人壓低嗓音道:“莫要渾說!所謂願望,當然是指現實中不如意的事。如果願望過於不切實際,也只能是浪費了一次寶貴的機會罷了,還有可能見罪於會主。至於這其中的分寸,且當你自己把握。想好了再說,不必說與旁人聽。”
薛楚玉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重又將注意力轉回最前方,只聽一個戴“申”字面具的人吊高了嗓音道:“辦法也不是沒有,可是若是動靜太大,反而不利於我們的計劃,尤其是李勣家那個小女娃,一直差龍虎軍的人暗中護著那薛訥,我們想下手也難吶。”
眾人紛紛應聲,贊同此人的意見。旁邊一個戴“梁”字的人也接腔道:“如今好容易令刑部定案,說那樊寧是兇頑,若是再留下什麼旁的證據,牽連出我們來,可是得不償失啊。”
坐在主位上頭戴“河”字面具之人猛地拍案道:“一群飯桶!擎雲會養你們這起子人,不是為了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
見主位上的人發火,眾人立刻鴉雀無聲。半晌後,頭戴“梁”字面具的人嘆道:“正所謂‘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眼下唯有打入他身側才是突破口。只是空談無意,還需一個契機。”
“哪裡需要那般複雜”,頭戴“鄭”字面具的人插嘴道,“薛家那小子包藏朝廷欽犯,雖然沒有證據,卻是八九不離十了。我等只需編造姓薛那小子和那女娃有私,假借御史之權意圖包庇,向天皇天后參上一本,不就行了嗎?”
一旁頭戴“鄂”字頭盔的人搖頭道:“此計雖好,眼下卻不是良機。那姓薛的小子方破獲了龍門山的案子,天皇天后對其讚賞有加,很難成功。”
“不如我們趁上元節再搞一票大的”,戴“衛”字頭盔的人接茬道,“只要京城再發生大案,連著弘文館一起參,絕對能成!”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討論得十分熱烈。薛楚玉來之前從未想到,這裡竟然有這樣多人,口口聲聲堂而皇之地談論著要置自己的親哥哥於死地。此刻的他,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驚訝還是欣喜更多,在後排慢慢舉起了手,用不大不小的聲音道:“那個,鄙人有些想法,不知道當講不當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