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想回去與幾位人證對一對”,高敏果然敏銳,聽出了問話的關竅,薛訥輕輕一笑,俊秀之餘帶著兩分呆氣,打哈哈道,“或許能有斬獲。”
高敏滿臉欽佩之色,拊掌道:“薛御史果然博學多識,細緻入微,高某受教了。”
樊寧跟在他二人身後,東瞧瞧西看看,見有門洞通往後院,院中許多人在忙碌,立刻招呼薛訥道:“哎,你來這邊瞧瞧!”
薛訥沒來得及細究自己是樊寧的主官,轉身跟了過去。原來一群工匠正在後院打造一尊新的佛像,但見這佛像容色極好,衣著裝扮亦與其他佛像不同。薛訥看著這尊佛像的面容,似乎很面熟,卻又說不上在哪裡見過,正皺眉思索間,同樣好奇的樊寧抬手指著佛像,問道:“這是什麼佛?”
薛訥一把將樊寧的手拉下來,攥在手心裡,低道:“忌諱!不可胡為。”
樊寧一吐小舌,還沒來得及辯解,便聽身後有人喚道:“這位施主……”
三人尋聲望去,只見來人是個耄耋之年,白眉長髯的老僧人,看他身上僧袍撕毀的位置,與那住持乃是同輩。高敏上前一步,雙手合十禮道:“可是方丈大師?在下刑部主事高敏,這位是薛御史和他的屬官,我們三人今日乃是為查案而來。”
誰料那人卻完全沒有理會高敏這番話,顫顫巍巍走過高敏和薛訥,來到樊寧身前。聯想到方才樊寧衝撞佛像的舉動,薛訥忙擋在她身前,硬著頭皮賠禮道:“方才我們這位小兄弟行為不慎,並非惡意,還望大師海涵。”
那方丈不理會他,只是呆呆地端詳著樊寧的臉:“老衲年紀大了,老眼昏花,耳朵也不大好使,可看人還是很準的。敢問施主從何處來,可有父母親人?”
聽到方丈突然問這樣的問題,三人都有些懵。樊寧深知自己目前是以“寧淳恭”的身份,身邊又站著高敏這個刑部主事,若是應答不當,極易引起高敏懷疑,頓了一瞬,利索回道:“沒有,我父母很早就不在了,是被祖父拉扯長大的。”
方丈慈愛一笑,拿起手中的佛珠,輕輕印在樊寧頭上:“施主龍章鳳質,浴火涅槃,需謹慎小心。燕雀之志,於此世而言,未必不如鴻鵠啊。”
見方丈未有責難樊寧,在場之人皆鬆了一口氣。薛訥躬身對方丈禮道:“方丈大師果然名不虛傳。這是薛某的屬官寧淳恭,雖聰明機敏,卻不敢與鳳凰相較,實在謬讚了。”
那老僧人轉過身,望著薛訥笑道:“這位可是薛將軍長子薛郎?說起你來,老衲雖不在紅塵中,卻也曾聽聞過永樂坊水井案。薛郎少年英才,此案交與你,老衲便可放心了。”
“大師也識得我家主官?”聽這老方丈說話的意思,樊寧不禁有些好奇,“原來我們主官竟如此宣告遠揚啊……”
“那當然,長安城裡但凡能與斷案沾上邊的人,哪有人不知薛大傻……”高敏附和著,又覺不妥,尷尬一笑,趕忙住了口。
那方丈根本不理會高敏,粗糙的手掌拍了拍薛訥的手道:“薛郎雖天資聰穎,可知道你父親給你起名 ‘訥’的深意?過慧易夭,情深不壽,且當多加留心吶。”
說完這幾句話,方丈合十而禮,轉身離去了。薛訥與樊寧面面相覷,不知他的話裡有何深意。寺廟裡不走回頭路,三人沿著另一側甬道向外走去。大雄寶殿外是一棵李世民親手種植的銀杏,正值深秋,金黃的扇形葉掛滿枝頭,招招搖搖的,晃得人睜不開眼。
再往前幾步便要出山門,高敏拱手對薛訥道:“薛御史問完了,高某卻還是一頭霧水,得繼續留下查問才是,這便與兩位告辭了。”
薛訥與樊寧回禮與高敏告別,走出法門寺翻身上馬,向長安城方向駛去。
原本以為今日還會宿在官道旁的驛站,沒想到薛訥卻執意進了鳳翔城,找了一間不錯的客棧投宿。
不知怎的,今日拖兒帶女來此住店的人異常地多,不少是長安口音,薛訥多給了近一倍的銀錢,才讓掌櫃勻出了一間上房來。
方一入住,薛訥就讓小二準備了洗澡的熱水,對樊寧道:“你打小就討厭陌生人靠近,今日那些人搜身,你定是很難受罷……把麵皮拆了,洗個澡換換衣裳,早點歇著吧。”
沒想到薛訥面上不說,心思竟如此細膩,樊寧抖抖唇,什麼也說不出口,轉到屏風後沐浴去了。
今日來法門寺,雖然只問了三言兩語,收穫卻是很豐厚的,犯案者知道法門寺多年取經的傳統,卻不注意他們按輩分撕毀僧袍的習慣,看來此人曾經很瞭解法門寺,現下卻已漸行漸遠。
薛訥心中滿是迷霧初解的暢快,微微抬起俊秀的臉兒,卻見那屏風擋不住光,映著樊寧玲瓏婀娜的少女身姿,驚得他霍地轉過身去,足足默背了三遍《三字經》、《弟子規》、《千字文》,才穩住了心神。
這世上能令他心思乍亂的果然只有她一人,難怪方丈大師說什麼“過慧易夭”,“情深不壽”,怕是出家人不方便說“情深易夭”才對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