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炒栗子和趙茗茗正在給那位小姑娘餵飯,她的兩隻手都緊緊的攥著趙茗茗的衣衫,似是生怕她和先前一樣,轉眼便消失不見了。趙茗茗一邊安慰著她,一邊噓著氣,把吹到溫熱的麵條送到她的口中。待她嚼碎吃下後,再舀一勺麵湯送入口中。糖炒栗子則是從自己身上又抽出一方絲帕,拖在手裡,防止小姑娘嘴角留下的湯汁弄髒了衣裳。
劉睿影看著這一幕,卻是沒想到趙茗茗和糖炒栗子竟是還能如此溫柔。對待著小姑娘猶如嬰孩一般,著實是讓他有些溫暖。那攤主把爐膛裡的火壓小了些,反正也沒有生意上門,他從一副座頭處搬了一把長條凳放在灶臺後面,拿出一根很小的煙桿開始抽菸。藉著他側身的時機,劉睿影發現他的灶臺下面擺放著至少十數把菜刀。
“攤主賣豆腐面,為何需要這麼多菜刀?”
劉睿影問道。
話一出,這攤主卻是臉色一變……像是被劉睿影說中了什麼心事似的,急忙站起身來,擋住灶臺之下的空擋。
“都是以前積攢的,用久了,也捨不得扔。便都放著了。”
攤主尷尬的笑了笑說道,而後便開始低頭嘬煙,再也不和劉睿影對視。
豆腐和麵條都是極為柔然之物。
但說豆腐,用筷子都可以切的極為齊整,那裡還需要那許多菜刀?況且方才那一瞬,劉睿影看到這攤主灶臺下空擋裡放的菜刀各個都是精鐵打造,新開的鋒刃,根本不是舊刀。
“怎麼了?”
趙茗茗問道。
她的本意是等自己等人吃好了面之後,再對這攤主發難。即便是找不回當時丟失的銀錢,起碼也能出口惡氣。但剛剛劉睿影這麼一問,卻是讓他聽到了有些不同尋常的意味。
“豆腐麵攤,卻放著十幾把菜刀,你不覺得有些不同尋常嗎?”
劉睿影問道。
趙茗茗思忖了片刻,點了點頭。
其實她根本沒能理解劉睿影話中的意思,畢竟她對這些個市井眾中人以及人間世道瞭解的並不深刻。不過聽劉睿影這樣說了,便覺得應當是不合乎情理。若是繼續追問下去,難免讓劉睿影對自己的身份起了疑心,故而只好點頭表示贊同。
劉睿影在查緝司的時候,看過許多卷宗,對這人間的三教九流,各行各業都有說了解。其中有種特殊神秘的行當,在當時就令劉睿影嘖嘖稱奇。
在皇朝時期的,偏遠落後的鄉鎮中,經常會出現這麼一群神秘只人,他們走街串巷,將菜刀、鐮刀、剪刀等尋常百姓經常會用到的物品賒給需要的人,分文不取。但他們並不是為了做好事,積功德,為了自己日後投個好胎,而是會說對前來賒刀的人留下一個個奇怪的預言,隨後只需要靜靜的等到那預言成真的時刻,這些人就會前來要賬,查緝司的卷宗中用這些人的行為起了個統一的名稱——賒刀人。
賒刀人並不是在五王共治時期才會的產物,相反,天下大定時,賒刀人頓時就會杳無音訊,只有在動盪的年歲裡,他們才會顯得異常活躍。當然,所謂的賒刀人,也不是單指賒各種刀具的人,他們有時也會賒些別的東西,但共同的特點就是利於預言來賺取銀錢,這和那些個算命的方術師以及看似更高一層次的陰陽師如出一轍。
查緝司的卷宗中最後一次記載賒刀人的出現,就是在震北王域之中,那會兒皇朝傾覆,天下初定,一個操持這外地口音的人,走水路從太上河運來了許多菜刀,上岸後便肩扛一根扁擔,沿著河岸朝北走,遇到村鎮市肆便一路吆喝,只賒不賣。
當時戰亂剛過,糧價飛昇,粳米都從原先的十七文一斗驟然漲到了七十三文一斗。而這位賒刀人卻說,等這粳米之價回落到十五文的時候就會來收錢,眾人不免覺得此人過於痴頑。十五文一斗粳米,這價錢卻是要比先前年景最好時還要便宜的話,當前這天下方才安穩不夠月餘,就算是這糧價跌落,不知也要到何年何月,於是乎圍觀的眾人便紛紛答應了下來,結果那賒刀人手中的菜刀帶回了家。
自古便宜都不會那麼好佔,賒刀人掏出個一沓白紙,把這些個前來賒刀之人的姓名,住處,全都記載的一清二楚,並且告訴眾人,若是自己的話成了現實,便會上門收取三兩銀子!一把菜刀,一句空話,三兩銀子。眾人雖然覺得昂貴無比,但一想到這定然是不可能出現之事,再看著賒刀人卻是已經兩鬢斑白,誰知他還能活過幾個寒暑?故而紛紛在賒刀人寫的賒欠單據上簽字畫押。
怎料堪堪過了一年半的光景,天蠍愛在五王共治之下,百業興盛。更是依仗著天地眷顧,有了個大好年景。這一年秋,稻米豐收,粳米一斗降至十五文,曾經那些賒過刀的,眼看當時的賒欠單據成真,一個個不由得感覺頗為不可思議……只不過那人並沒有來收錢,來的卻是他的兒子。那位老賒刀人,早已在二八隆冬的時候過世了,臨死前把自己所有還未收回的賒欠單據傳給了自己的兒子。民風淳樸,因此大多數單據成功銷賬。可他帶來的不僅是單據,還有一筐嶄新的菜刀,正當他要與眾人重新再說道個預言之時,有些別有用心之人不想付那三兩銀錢而報了官,這年輕的賒刀人一看風聲不對,立馬就跑走遠遁,再也不見行跡。
實際上,賒刀人所所謂預言,大部分都和戰亂、天災、糧食等於老百姓生活息息相關的東西有所牽扯。一旦他們預言成功一次,那百姓們很容易就對他們產生一種信任感,等他們再次做出預言的時候,就會不自覺的相信。這道理和那些個擺著香爐供臺,敬天地,拜鬼神的陰陽師毫無區別。何況賒刀人們最初所說的預言都極盡誇大只能,以此很多百姓都覺得這是不能發生之事。但總會有那麼幾個預言成了真,而後賒刀人就來收賬。他們能做的就是想別人之不敢想,說別人之不敢說,再加上菜刀這麼一樣煙火氣最終的鋒刃之物,藉此吊起看來百姓們的好奇心,以此達到賺取銀錢的目的。查緝司的卷宗對這一類人的最後的判詞是:“非動盪不出,非愚人不信,非妖言惑眾。”
前兩句很好理解,只是那最後一句頗為令人玩味,劉睿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既然知道這些個賒刀人都是信口開河之徒,那為什麼查緝司的卷宗中又會給出一句“非妖言惑眾”的判詞?後來劉睿影在老馬倌的解釋之下才逐漸明白過來,無論是賒刀還是賒劍,無非是個道義之爭。刀劍者,剛正不阿,取信於道,道信兩相交,以刀立信,以信佈道。信無則道不存,信立則道合安天下。
劉睿影看到這攤主的一順兒菜刀,頓時就想到了自己在卷宗中看到的這則往事。故而出口對這攤主問道:
“現在都是好光景,怕是也無人賒刀了吧?”
攤主聽聞後,方才因受驚而強打起的精氣神頓時洩了個精光,頹唐的一屁股坐在了長條凳上,把手中的煙桿在地上敲了幾下,磕盡了菸灰,隨後抬頭看著劉睿影說道:
“的確是好光景,但這光景不但斷了我家三代人的財路,也讓無數的江湖人走上了殊途。”
攤主說道。
賒刀人本就是江湖行當,現在四海昇平,江湖不存,自是也沒有了立足之地。他口中的江湖,便是動盪之時,官府權力管理不到的底層人間,而所謂的江湖人,便是在官府律法之外,獨設一套江湖規則而敬奉遵守的生意之人。“金皮彩掛、評團調柳”,這八大江湖門類,指的便是算卦相面,行醫賣藥,雜技馬戲魔術,武術界,說評書,說相聲快板數來寶,詐騙和盜竊,大鼓墜子等小曲種。賒刀人雖然沒有被例如其中,但大抵也可掛靠在算卦相面這一行當裡。
“刀賒不出去,還可以賣。但用這豆腐面騙錢卻是說不過去。”
劉睿影說道。
“客官說笑了!在下賒刀也是祖輩傳下來的,迫不得以。現在這五王共治的世道,處處鶯歌燕舞,便也只能斷了傳承,改了行當,做點小本生意,全當餬口只用。”
攤主說道。
劉睿影心中有些悵然,這攤主真不愧是吃“江湖”這碗飯的,說起話來端的是滴水不漏,縷風不入。好在趙茗茗先前對他說的真切,不然的話,劉睿影便也似那些個賒刀的冤大頭一樣,輕而易舉的著了道。
“這位姑娘你眼熟否?”
劉睿影指著趙茗茗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