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男人一九三六年生,前面三個男孩都死了,爹孃怕他死,想找個兒子多的認乾孃。姓徐的四大娘有三個兒子,人家不願意,說:“俺不能認乾兒,認乾兒,妨自己的兒。”
爹孃咋說都沒用,後來人家說:“俺的孩子叫大認、二認、三認,你孩子就叫四認吧。”
俺男人的小名叫四認,大名張富春。排著人家的孩子叫,爹孃總算把他拉巴活了,後來還有了倆弟弟。
俺婆婆是個不願吃虧的人,在生產隊裡總吃虧,吃點兒虧就五馬長槍地罵。公公聽婆婆的,哪年收完糧食,兩口子都賣糧,領孩子到龍堌集上聽戲吃喝,過完年就得吃糠咽菜,叫人瞧不起。
結婚第三年,俺男人虛歲二十。俺回孃家住了十多天,回來聽婆婆說:“你走了,俺兒要當家,他說他當家,糧食夠吃的,叫俺罵了:‘驢屌日的,你還沒褪屎皮子哩,你當家?等你爹和俺都死了,你再當家吧!’”
一九五八年吃大鍋飯,時間不長家家捱餓,俺男人先來東北。打那以後,他就當家了。
他當家以後,俺家朋友多,差不多天天有客人,俺這輩子好像有做不完的飯。
俺最怕過年了。人家兩口子都到俺家看老人,從初二到初六,家裡哪天都三大桌,腳踏車放在院裡,跟存放腳踏車的地方似的。
早晨三點鐘,俺就起來切菜切肉,準備午飯。再把早飯做好,全家吃了。收拾完了,客人來得早的就到了,花生、瓜子、糖塊早就擺好了,一大壺茶泡好了,倒茶,拿煙,陪著說話,一家一家接待。
十點半,俺就把兩個冷盤端上桌,再炒六個熱菜。他們喝上酒,俺趕緊把饅頭熱上,饅頭是提前蒸好的。哪天都是三十多口人,俺、婆婆和孩子都上不了桌。把客人送走,俺們吃剩飯剩菜。
俺男人陪客人喝酒,哪次都喝多。等他醒醒酒,俺收拾完碗筷,還得到有老人的人家拜年。到了人家,他接著喝,多數要推著腳踏車回來,到家快半夜了。
過年串門,講究的拿四合禮,兩瓶酒、兩瓶罐頭、兩斤蛋糕、兩斤蘋果。多數人拿兩瓶安達產的銀泉白酒,再拿兩斤蛋糕。
一九七〇年,**子跟咱中國關係不好,聽說要打仗,俺全家搬到山溝去建磚廠。清淨了一年多,山溝裡的朋友又上來了。有來買磚的,有派出所的,有糧店的,都到俺家喝酒。山裡人酒量大,喝起來沒完沒了。俺男人不會說不會道,誰知道他哪來的這麼多朋友?
有一回,俺男人跟谷會計外出辦事,走到一個小飯店想吃飯呢。走到屋裡,看見俺廠子工人劉雙利和宋傳林,他們吃完飯,不敢出去了。這倆人都會些武術,聽說宋傳林把繩子一扔,就能扔到八米高的松樹上,抓著繩子能上樹,還能在樹上站起來。
他倆剛跟四個人吵了一陣,那四個人說:“想打架,咱出去打,不要耽誤人家生意。”
宋傳林說,這四個人裡,有兩個會武術的山東人。吵架的時候,一個人點著桌子吵,他點幾下,桌子上就留下幾個坑。他倆不是人家對手。
有個山東人在外面叫號:“有種,你出來打,出來才算有種哩!”
俺男人把兜子交給谷會計,讓他經管著。他把外衣脫了,擼起袖子,出去了。
他跟那個山東人說:“聽口音你是山東人。老鄉,你想打架嗎?想打架跟俺打,開始吧!”
那四個人啥也沒說,走了。
俺男人回來說這事,俺說:“太危險了,你啥都不會,人家要是打你一頓,你冤不冤?”
他說:“俺準備好了,他們要是打,俺著叫他們打。俺就說:‘俺不跟你們打,因為你是俺老鄉。俺要想打,你們四個也打不過俺。’這樣,讓看熱鬧的知道,俺是仁義君子。”
到了十月份,山溝裡就冷了,夜裡上凍,磚廠停產。
有一天,忽地來了三十多個鉅野老鄉,說是來找張富春的。俺男人一個都不認得,這三十多個人也都不認得他。
多虧磚廠停產,多數工人回家,把宿舍倒出來了。俺男人把他們安排到宿舍,要不這麼多人,連住的地方都沒有。
俺男人叫俺炒一盆鹹菜,端到食堂。他用食堂大鍋給他們做了黑天飯,又把宿舍大炕燒上。
這幫人叫俺男人給他們找活兒幹。俺男人說:“對不住了,俺廠子工人還沒活兒幹哩,俺實在沒處給你們找活兒。你們從哪裡來的?”
有個人說:“從齊齊哈爾來的,那裡的活兒幹完了。有人說你有本事,能在山裡給俺找著活兒,俺就來找你了。”
俺男人說:“這山都是採伐過的,山上工人都沒活兒幹。”
老鄉都帶著鋪蓋,在宿舍住了一夜。
第二天,俺男人在食堂給他們做的小米飯,炒的土豆絲,他們吃完早飯,走了。
俺男人***的時候,俺和婆婆沒攔住。俺孃兒倆養兩年的兩頭大肥豬都賣了,他去公安局辦槍照,**,**衣,***,豬錢沒剩啥。
****買回來以後,他跟俺說,這****這麼好那麼好。俺跟婆婆都說:“再好的朋友,你不能借槍給他,萬一出了事,那就是你的事。”
他說:“記住了。”
山裡有個退伍軍人,是俺男人的好朋友,他說:“張哥,我在部隊練得槍法好。你把獵槍借給我,打回野獸,咱就有下酒菜了。”
俺男人說:“俺家兩樣東西不借,槍不外借,媳婦不外借。剩下的東西,只要俺有,你隨便借。”
那個人走了。
有一天,他上山打獵,看見個大黑瞎子,嚇得他順著羊腸小道趕緊跑。跑了一會兒再看,離黑瞎子還是這麼近,接著跑。腳底下一軟,嘰裡咕嚕(注:物體滾動的聲音)滾下山溝。山溝裡苫房草跟腰一般高,他往上爬了爬,兩手端著槍,衝著黑瞎子那個方向,嚇得心怦怦跳。他都想好了,只要黑瞎子過來,他就放槍。
等了一陣子,黑瞎子沒過來,心也不那麼跳了,他想回家,不知往哪兒走。他後來跟俺說:“俺從來沒迷過山,那滋味可難受了。”
他坐在那兒想了很長時間,想起大概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大約走了半個小時,才走到那條羊腸小道,走上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