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寇在橋下思量,河堤上有人目光灼灼打量著他。
姚平康外表粗豪,心裡有千般計較。
他是將門姚家的種,三代行伍,又在這宋朝,就是個憨憨,也修煉出滿肚子錦繡,此人心中略有些計較。
“橫行要問那小廝借錢?”他手下卻不都是滿肚子錦繡的人,有個看著機靈些的忙問。
關西之地,將門如林,數代將門種家,折家,劉家,乃至於鄜延路的楊家,哪一個將家底蘊薄了?比起這些將門,姚家到底差了一些,至今還是個往上攀的。
這姚平康不是姚家的嫡系,發落在渭州這折家種家經營多年的地盤上,想要立功,須有折可適的准許,這一番流民自西而來,姚平康得了時機,若能策略得當也能拿些功勞,若不然姚家的那位小太尉姚平仲把第三代的風頭都搶了,同輩中姚平康豈能與他爭輝?
姚平康按著刀柄目視李寇許久,他聽心腹報告,說是河道里出了個不知發賣甚麼物件竟從那張大戶手中獲錢二十餘萬,當時吃驚至極,那流民中,他倒是知曉有幾個機敏有底氣的,卻不是心腹所報之人,於是來看時,僻靜處看到李寇河道里奔走,先以泥丸打壓那閒漢之流的囂張氣焰,又將大錢恫嚇長者,心下只覺好奇,於是過來瞧時,竟見他與那無空站在一處,便沒有打個照面的心思。
他知道那無空,是個訊息靈通的人。
姚平康橫一眼心腹,慢慢說道:“這個無空和尚不是個善類,他結交城中大戶,又與走馬承受門下廝混,年前提舉渭州寺觀事務也與他親厚,算是一個奢遮人物,這等人莫可輕易招惹——灑家何時缺錢使?”
心腹笑道:“有那十萬大錢,也能安頓這一潑流民,不若尋個由頭……”
“取死之道。”姚平康道,“經略相公大度雅量,多給我等建功立業的時機,如今大寒方過,一旦要流民哄亂起來,經略相公面上可不好看,罷了,朝廷既有賑災之策,渭州也不差他三五百戶人家一季口糧,何必與那廝多事,他不是個好惹的。”
心腹頗不以為然,不過一個逃難至此的人物而已。
“莫可忘了死在‘東華門外那才是好男兒’之下的焦用。”姚平康目視心腹道。
心腹先是一愣,繼而打個寒顫不敢說話了。
焦用者,故名將狄青部署。
慶曆五年,慶曆新政失敗的名相韓琦被貶謫出中樞,慶曆八年,韓琦任定州知州,兼安撫使,是時定州軍事副手狄青,因部下焦用喧譁過境,又被韓琦查出貪墨之時,於是令斬,狄青為焦用求情,說“有軍功,此好男兒”,韓琦吐槽“東華門外唱名者方是好男兒,焦用豈為好男兒”。
此事在後世鍵盤歷史學家們口中,自然是宋朝重文輕武的典範——那個如簧巧舌如鋼刀般的朝代外有強敵內有將門,豈是一句重文輕武所能概括的。
只是時人姚平康心裡清楚的很,不過是鬥爭而已,何況宋軍中喝兵血的可真不少,焦用是也,狄青未必不是,是時韓琦正在又一次靠近權力中樞的關鍵時刻,他要以此借焦用腦袋一用,狄青豈可阻攔?
況狄青者,是名將,只是多番易主,乃至出賣故主,姚平康未必瞧得上眼,只是他知曉倘若焦用是個文人,項上人頭卻是可以保住的。
“若折經略好轉,確也是我等之福。”縱然是姚平康的心腹,那人們也讚歎折可適。
數代將門出身的確不是狄青那樣驟然而起為在權力中樞站穩腳跟多出昏招的從容得多。
姚平康目光炯炯居高臨下打量片刻便不再多管,在他眼裡,李寇雖有一股不弱人的氣概,但畢竟是個無立足之地的人,就是懷揣十數萬錢那也沒什麼了不得的。
他此時只關心一事。
“潘原慕容知縣,早聞要提舉州事,此人本是個將門出身,後來轉官作了文官,以過往看,也是個雞蛋裡挑骨頭,好往那些個酸秀才裡靠的人,他若到了州衙,哪裡有我等的好事?”姚平康再告誡心腹,“莫可多做事,不可不做事,休教那廝尋著由頭,借我等腦袋,又宣‘東華門外好男兒’之事——折經略漸漸不理民事,只怕這樣下去軍事也理會不得,必教別人竊取權柄,我等雖是將門兵戶,畢竟與折經略有舊,倘若酸秀才們要提舉渭州軍州事,只怕要對摺經略下手,我等且不可當那出頭的傻鳥。”
心腹笑道:“此正是橫行要了這巡檢流民事差使的由頭,放心便是,俺們只在這河堤上看著,不與流民爭執,不教他等彼此爭執,但凡發付去修城牆,咱們也有功勞一件,豈不美哉?”
姚平康飛起一腳踹在心腹腿上,哈哈一笑道:“都是自家兄弟,偏你話多。”
只是他心裡知曉,他是將門出身,國朝以富養將,他也是姚家出頭的人物,不是旁支可比,待十數萬大錢並不熱心,只他這些心腹裡,多有為非作歹的,曾經也有險險殺良冒功的行徑,倘若這些眼饞那十數萬大錢,怕是要連累他,倘若正教那慕容之流知曉,必然以此為由尋他的不是。
“無空是個機敏的人,那鐵鞭寺倒也頗有名聲,只聽今日結交這個,明日那個還願去,也是一處奢遮的寺院,那廝自張大戶處得十數萬錢,必是有張大戶招待那兩個腌臢貨的寶物,無空再三丟醜賣乖,必為勾買那物件兒,若是他要邀那廝出城,倒是個暫且避開此事的機會。”姚平康心下想道。
正此時,無空在河道里宣個佛號,問姚平康道:“橫行親為流民巡檢,莫非有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