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監一笑:“喔,既如此,那是不用說給我嘍【嫻墨:帶著不滿意,真是不知死的雛】,不過我這趟帶了些督公的話來,倒是務必要請掌爺來聽聽的。”曾仕權道:“軍務緊急,公公帶了什麼信來,還請作速明示。”
兩邊把腿的小廝聽他這話答得有點硬,臉上便帶出些著惱來,卻被那小太監使眼色按住,笑道:“掌爺恕罪,我這急著趕路上了點火,腮幫子腫著,有些牙疼,說話不大利索,小笙子,督公怎麼說的,你給掌爺學學。”
“是。”車外捱了曾仕權一巴掌那小幹事細聲細語兒地答應一聲【嫻墨:故意讓捱過打的說話,就等於在打小權的嘴巴】,略將胸口腆起了一些:“漢口分兵之後,督公在路上總是有些擔心,我們這在身邊伺候的,不免就要問問,督公說,總覺得這趟的人員分派似乎有些瑕疵,呂涼帶著範朝成、秦絕響去打太湖應無問題,廬山方面有自己親督大軍,又有桑雲會和方吟鶴兩路先鋒、曹向飛和康懷雙押頭陣,也是勢在必得【嫻墨:方吟鶴在康懷手下,李逸臣在曾仕權手下,此次出征曹、呂二人若無手下,則顯寂寞又不合理,故此處又陪出二人,皆虛筆,】,唯獨君山這邊有些不託底,俞老將軍自然不必擔心,主要是小權人雖機靈,擱不住太平久了,這心怕是卻疏狂了,加上李逸臣也不是很穩當,看別處平山滅島建功立業,他們這心裡癢癢,說不定就會捅出漏子來。”
曾仕權環顧自己手下灰土土的臉色,心知督公或有此心,卻必無這話,多半是流露了一星半點,讓程連安因情順勢揣摩出來教了崽子們,好替他在這兒藉機拿大,廠里人都是鬼精鬼靈的,這些虛話看似無用,傳出來卻很能讓人聽風成雨,微妙地改變很多東西,拿剛才這話來說,就搞得自己好像已失了寵、而他和手底這幫崽子,卻像是督公身邊的近人了,【嫻墨:公司中層往往有人玩這套,妙在虛處真能玩出人望來,底上人以為他得上寵,於是恭敬著他,上頭再往底下看,就覺得這人有體面,大夥尊敬,結果再提就提升他,一提,前面的一切虛話反而落實了,】
那小笙子搭眼不錯神兒地瞧科,見曾仕權那白摺子臉上黑黃不定,胸脯子便越發地昂聳起來,就含著笑繼續道:“當時程公公聽了這話,就勸慰督公,說他是跟著曾掌爺跟過來的,曾掌爺辦事嚴謹周致,斷不致於出了這等差錯,督公若是真不放心呢,就派他過來叮囑一聲,照顧一眼也成,可是如今上上下下的細碎事情都要他來跑,督公身邊哪離得開呢,這麼著,就……”
“呵呵呵呵。”方枕諾笑著走近,介面【嫻墨:敢說話就有你說話的份,職場不如意者、想出頭者,當多學小方,】道:“原來如此,看來是那位程公公未能親至,就打派了您幾位專程代勞,看來他平步青雲之後不忘舊恩,時時處處替掌爺迴護著想,倒真是一位有情有義的人呢。”
小笙子蹙著眉問:“這是什麼人哪。”
方枕諾將手略揖,目光卻掠過他,直視車廂裡那小太監:“在下方枕諾,是曾掌爺座下一名小小參隨,初在廠裡行走,多方尚不熟悉,剛才聽這位小公公說話,想必是‘程公公’的近人了。”
“你倒是有點眼力。”小笙子聽他是新進,便像是起了賣派之心似的,笑著把肩膀一耷,背往後仰,下頜抬高,斜斜用眼底瞄過來:“咱們廠裡呢,要說至高無上、在皇上跟前都有面子的,那就得說是馮公公,那是當今太子爺的大伴兒,李妃娘娘身邊的紅人,宮裡宮外一刻也離不了的,馮公公以下,辦事能讓他滿意,又能讓督公放心的,除了程公公之外,也再沒二個人,至於程公公手邊呢,使得勤、用得順、信得過的,那也就是你眼前這位安思惕、安公公了,這名字有些古奧,你可能不大懂,我便給你解釋解釋:思呢,是‘思無邪’的思,那是出自詩經的,惕是‘夕惕若厲’的惕,這是出自易經的,這可都是有文化、有出典的,你可要記清楚了,【嫻墨:一詩一易,好像很詩意,】”
思無邪乃是孔子對詩經的評論,並非詩經的內容,方枕諾也不挑剔【嫻墨:笑殺,關公面前耍大刀,一下就漏餡,不挑是涵養,是自重,也是審時度勢】,耐心地聽他拉著長音說完,這才略微傾身一笑:“原來是安公公,聽說郭督公當初跟在黃公公、馮公公身邊流了不少血汗、立下不少功勳才有了今天的位置,深知底層艱難,所以對待下屬也平正和厚,一向論爵唯功、任人唯賢,公公姿容軒麗,儀態雄昂,可見人才也定是錯不了的,難怪上人見喜、督公器重呢。”
東廠裡的太監多半做些行政事務,職位再高的,論功勞也比四大檔頭遠遠不及,曾仕權聽這話雖然是捧著安思惕,其中卻也暗含著貶抑諷刺,兼帶著給自己拔腰提氣的味道,因此眉餳意舒,心氣少平,看安思惕小眼眯抿著,倒是一副受用的樣子,似乎沒聽出什麼弦外別音【嫻墨:一人聽是一個味,而且是當面讓雙方各聽各味,小方真妙人,】,慢聲細語兒地笑道:“方參隨這話很是得體呀,不過倒也只說對了一半兒,像我們這小年小紀兒的,有什麼功勞可立呢,無非是辦事盡心,少出岔子,也就是立了功了【嫻墨:官場職場多有這類人,任事不幹,還有不幹的功勞,器量不大者真當不成領導,因任何一個領導手下,十成有八成都是這類人,】,其實啊,什麼功勞也都是過去的事兒,換完了爵祿還要繼續效忠朝廷,誰還能成天介躺在上面睡覺不成。”
一聽這話,曾仕權的火又竄擰起來,料想手下幹事們或沒對他透露軍情,可這小崽子必然透過別的途徑摸到了訊息,這會兒冷嘲熱諷的瞎耽誤功夫,多半是想拖一拖時間,盼自己這鍋補不上,漏得越大越好,打眼一瞄他這周圍帶的人也不多,再外圍都是自己的人,就算弄死他栽給聚豪閣,程連安也只有乾瞪眼的份兒,當時牙根一煞狠,內勁便提起來凝在了手上,
就在他想往車裡鑽的功夫,卻聽方枕諾安閒笑道:“公公總在廠裡做事,立功的機會確是不多了,不過眼前倒有一樁功勞,枕諾正有意要送給公公做見面之禮,不知公公願不願意接受呢。”
安思惕一聽這話登時牙呲眼亮【嫻墨:剛才還“文化人”呢,文化人的表情原來是這樣,】,把小身子向前探了探道:“哦,有什麼功勞,說來聽聽。”
方枕諾笑道:“實不相瞞,聚豪匪首姬野平率眾逃脫,君山設圍之事已成泡影,公公現在快馬加鞭回去到督公面前通告,就說曾掌爺欺上瞞下、翫忽職守,豈不是一樁大大的功勞麼。”
安思惕小臉呆愣在那,瞧瞧他,又瞧瞧曾仕權,忽然間感覺到了某種威脅,嗓子眼裡乾乾地“嗬、嗬”兩聲,歪眉砌笑道:“方參隨呀,你這玩笑開得,可是……可是很有趣呢,嗬嗬嗬……”
方枕諾道:“說玩笑卻也不是玩笑,眼下姬野平確實逃了,而且十有**帶人正撲奔督公的後方,我們估算著雖然水路追他不上,但從陸路加急趕去通知督公,總還可以避免更大的損失,不過這中間要是被什麼耽擱了,那可就萬事難說,公公這趟來得實在不巧,若念廠裡的情誼不願領功,那就只好跟著我們一起領罪了。”
安思惕聽得卡襠裡尿眼兒一縮,幾乎標出股水兒來,當著曾仕權的面兒,這功固然說不得領,這罪和自己又有哪門子關係呢,被他們拿來當藉口、跟著一起吃瓜落兒,那可大劃不來,忙道:“嗨,這,這話兒怎麼說的,我哪裡知道這些呢,事情如此緊急,那還不快走,小笙子,趕緊的,咱們跟掌爺一道兒,,掌爺,你們的馬快,不必等我,,還你們倆,就知道賴喇喇歪著,當這是船呢,下車,推車,快他媽出去。”
“撲嗵、撲嗵。”兩個小廝腚上各挨一腳被蹬下車來,衣襟掛在木縫上,好像粘連的麵糰【嫻墨:依附於他人的悲哀,思程連安、秦絕響,能不寒毛倒豎,難得的是他們兩個都意識到了危機,努力改變著自己,否則也和這兩小廝一個下場,】,曾仕權低頭瞄了瞄他倆,又瞧了瞧方枕諾,將簾一撂,無聲地笑了,向後一招手,親隨幹事們把阿遙提過去安綁在馬上,跟著各自也都上了馬,“咄、咄”地抖韁磕鐙,打起一聲聲短喝,跟隨掌爺的驥尾拐過樓頭折轉向東,安思惕的車墜在隊末,馬伕在他的催動下用力地搖著鞭子,甩出“啪啪”的脆響,活像小孩在掄著一串點燃的鞭炮,小廝們緊隨車後連跑帶顛,不時地絆個跟斗,一隊人轉眼間走了個乾乾淨淨,
留守的幹事們目送塵影消散,都聚在道上,彼此間你瞧我、我瞧你,彷彿扎堆人立的鼬鼠,一個道:“掌爺和小祖宗都走了,咱們呢。”另一個道:“咱們他媽的就是祖宗爺爺,【嫻墨:妙極,安思惕又詩又易,其實和小權一樣失意,這幾個混事的才是真詩意,安思惕是小祖宗,程連安是安祖宗,祖宗不在眼前,這幾個才是老祖宗,中國人,哪有一個是好彈弄的,讀到此遠眺窗外,思滾滾紅塵,多少枕諾,看神州大地,幾人事權,真無限感慨,】”眾人都笑了:“說得好,走,吃酒去。”【嫻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