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追、追。”曾仕權陡然提高了聲音:“追你媽個屄,事事都走在人家屁股後面,早幹什麼去了,要不是你攛著去打君山,現在會這麼被動。”說著一揮手,把地圖猛地抽在他臉上,“你好好瞧瞧,人家抄那麼大一塊近路,能追得上嗎,還想著以逸待勞呢,倒成他媽的守株待兔了,這趟咱們誰也跑不了,等著到督公面前交腦袋吧。”
李逸臣沒想到他突然崩了,一時嚇得臉色發黑,連連垂首稱是,方枕諾道:“掌爺息怒,李大人原意也是為您著想,所謂鳥隨鸞鳳飛騰遠,若能託著您高升一步,。”曾仕權道:“他可不是往上託,他盡是往下拖。”跟著揚手召喚,,令官迅速靠近過來,,他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忽又凝住,撣二指示意讓其暫退,轉向方枕諾問道:“小方,眼下的形勢依你之見,該當如何是好。”話音雖然平和,眼神裡卻有著一股子逼凜的敵意,
方枕諾毫不畏怯地迎上他的目光,從容道:“聚豪閣之所以能為患為禍,主要是因為旗下聚眾太多,如果能把嘍羅們一網打盡,那麼姬野平僅憑身邊那幾個人,也興不起什麼大風大浪來。”
曾仕權臉上冷冷地毫無變化,方枕諾繼續道:“水路繞遠,咱們雖然追不上他,但沿江一帶還有聚豪閣不少產業分支,旗下小幫小派的雜魚也是不少,。”聽到此處,旁邊低頭的李逸臣陪著小心向曾仕權偷瞄了一眼,知道他對這話表面上雖仍無反應,但心裡也一定是明白的,朝廷所擔心的不是武功高強的俠劍,而是由這些人帶動起來的“勢”,控人未必能控勢,控勢則必能控人,聚豪閣所有的謀劃還都在暗處,一旦揮起義旗,極可能導致其它各地有人同時起義響應,那種動盪是如今的朝廷所不願看到也無法承受的,在這種情況下釜底抽薪遠比捕到縱火者更有意義,只要收剿了這些雜魚,不但可以和走脫姬野平之過兩相抵扣,只怕還會讓督公的滿意程度超出預期,
這時方枕諾望著曾仕權,微微地傾折了一下身子,臉上略帶著些笑意:“如今賬冊在您手裡,掌爺只需按圖索驥即可,想要一網打盡也不是什麼難事。”【嫻墨:賬冊之用法在此,小方早在心內謀劃定了,否則真想直送東廠請功,怎會示給雲邊清看,可知雲邊清索賬冊,實是索禍而不自知,此事都在小方料中,】
曾仕權道:“賬冊,什麼賬冊。”
方枕諾愣道:“就是姬野平離島後,我趁機偷出來的那本賬冊啊,上面記錄著聚豪閣在長江沿線各分支據點和商業佈局的,。”
李逸臣急切道:“這東西在你手上,還不快拿出來。”
方枕諾道:“我早就交給,。”忽然像明白了什麼,嗆了口風似地,把後話噎在了喉嚨裡,
曾、李二人略微恍惚了一下,臉上立刻不約而同地呈現出怒色:看來這賬冊他是早就給了雲邊清,可雲邊清卻匿下沒說,那自然是想拿到督公面前去請功的,李逸臣手抓刀柄探身道:“掌爺,這小子他媽太不是東西,乾脆,。”
曾仕權猛地一側目將他壓住,一張白臉下青氣浮竄,有種鉛水流沉的動感,他半晌沒有說話,忽地點手,讓人召回江慕弦,又喚過兩名親隨幹事囑咐:“你,上岸快馬傳信,把這邊的情況如實稟告督公,不得掩留【嫻墨:小權毛病不少,唯此是第一好處,否則小郭絕不會用,】,更要提醒督公,姬野平極有可能率人馬兜抄官軍的後路,請督公務必小心,你,趕緊回岳陽,給我預備六十匹快馬,足草足料喂好,另外將雲中侯、火黎孤溫、索南嘉措那一干人都提出來,擱馬上綁備妥當,給小山宗書和陸荒橋也備上馬,準備向廬山進發,,不不不,讓他們先走。”兩名幹事應聲離去後不久,江慕弦的船也並了過來,曾仕權將他叫上船樓,指著地圖吩咐:“姬野平沒出現,也不意味著他一定抄近路去了廬山,還有可能是在上游潛隱等我撤兵【嫻墨:周道之至,小權非無才幹,實是被心眼墜壞了,才智用的不在正地方】,你帶秦家手下繼續在江面封鎖,防止他來‘走空門’,同時再派些人手溯江而上,仔細搜尋他們的蹤跡,如果在江北這條河道里發現棄船,則立刻回兵沿江速下。”
派走江慕弦後,又讓人把雲邊清從艙裡叫了出來,好整以暇地說道:“姬野平遲遲不來現身,想必是帶著些殘部潛逃到別處去了,眼下還是捉拿聚豪餘黨要緊,我已派李大人全權負責沿江搜捕,您在聚豪閣多年,對他們底層的人員和佈置想必都相當熟悉,就給李大人做個支援嚮導吧,【嫻墨:妙在不朝他要帳冊,小權在官場這些年真不是白乾的,】”不等雲邊清回嘴,又半陪著笑,作出一副“實在對不住”的表情繼續道:“我知雲大人是鬼霧一系的干將,凡事本都該由督公親自布調,不過這趟事情特殊,小權既已在督公面前受命負責君山之事,那也免不得臨時越俎代庖了,大家都是為督公辦事,為廠裡辦事,為國家辦事【嫻墨:督公第一,國家第三,黑透了】,想必雲大人也不會計較罷。”
雲邊清心知以姬野平的脾氣絕無潛逃遠避之理,但曾仕權如此錯料,將來挨督公的批也是活該,自己樂得看個笑話,只是他安排自己隨李逸臣辦事,大半功勞勢必要歸到這姓李的頭上,歸在姓李的頭上,實際還不是在他姓曾的頭上,只是如今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人家話又說得漂亮,再一則自己手邊的確無人可用,要將賬冊呈給督公再回來捉人,只怕錯過時機,反而連些微末之功也撈不到,此刻明明知道吃著虧,也只好忍了【嫻墨:這本賬此時不用就沒用了,小權正是看透這點,所以乾脆不要,要到手裡,也是要派雲邊清去按冊查,何必繞這一圈還惹氣呢,】,笑道:“怎麼能呢,咱們原是一體無二,掌爺再說可就遠了。”
只見曾仕權略笑了一笑,又轉開臉去:“李大人,你和雲大人雖無從屬關係,對他卻也一定要客客氣氣,把他當做和我一樣,甚至比對我還要尊敬,明白嗎。”
“是,掌爺。”李逸臣低頭應過了聲,向這邊瞄來一眼:“雲大人,接下來,要請您多多關照嘍。”雲邊清聽出這話音味道不正,心裡明鏡一樣:自己這一去只有被使喚的份,想要擺佈他是一點門也沒有,因為兩人之間根本就沒有“從屬關係”,還以一笑道:“未到督公膝下領罪之前,雲某再不敢妄受大人二字,李大人可別這麼叫了。”
李逸臣聽了這話略微恍惚了一下,忽然懂了:雲邊清原非投靠過來,而是東廠派出去的,本來就不是白身,這趟走脫姬野平的罪過他佔小份,自己和曾掌爺拿著大份,升降榮辱之事尚且難言,他拿這話來點一點,是為彼此都能留些臉面,有些事、有些話別太過了,鬼霧的人向與督公單線聯絡,官職雖不明確,地位卻非比尋常,說不定比四大檔頭的地位還高些,看來自己確該注意一點,可別看走眼,心裡想的同時向旁邊偷瞄去,曾仕權臉上略帶著些笑容,神情踏實得很,【嫻墨:鬼霧雖然與紅龍齊名,在小郭那裡也一視同仁,但在下人心裡,臥底人員一向少得信任、甚至可以說倍受歧視,小權瞧不上他,再正常不過,況且官場最講究氣場,氣場一失,一切都變,哪怕是心裡虛著,表面也要裝出份泰然來,】
曾仕權這會兒已無心再來閒計較閒事,當時命所有官軍聽隨李逸臣使用,自帶方枕諾和十幾名親隨幹事,提了阿遙乘小舟掉頭回奔岳陽,進得城陵磯口沒走多遠,迎面過來一條快船,曾仕權搭眼一瞧,立刻認出船頭站的正是自己的手下,忙在兩廂交錯之際大聲道:“不是讓你們幾個留守君山麼,怎麼出來了。”
那邊的幹事頭目沒想到他能在這小船上,一面招手轉舵急停,一面喊道:“回掌爺,我們在搜山之際,並沒有查到名冊之類的東西【嫻墨:小權暗下吩咐要找來著】,倒是俞大人忽然想起個事,說是在江北監利附近有條河道能通洪湖,姬野平他們若走此處,那您在城陵磯外的伏就白設了【嫻墨:俞老以往常在東南沿海,後駐廣西,對這一帶不熟,然以俞老的謹慎,來得雖急,卻必然提前在路上細研過地理,原不會反應遲鈍,前者在島上急著找曾仕權商量事,多半指的便是此事,然小權為搶功壓下話,俞老方有“冷耳聽”、順口答音之舉,老爺子心裡不舒服,然而在島上收拾著殘局之餘,覺得不該置這氣耽誤了國事,因此才派人給了句話,】,他讓我們趕緊過來看看,若是已經打起來倒沒事,若是還沒動靜就讓您趕快帶人回來,說是過了這半天,水路繞遠必追不上,但姬野平終歸是要奔廬山去,咱們在陸地通行無阻,若是從岳陽上岸向東直插,日夜兼程,也許還有機會,【嫻墨:國事為大,俞老畢竟是俞老,是人都有脾氣,倘作者寫成俞老絲毫不計小權之過,島上當場便說破,則顯得老將軍太“高大全”了,讀來反而失色,】”
曾仕權眼神定了一下,顯是沒想到俞大猷連遭排擠的情況下還能來幫自己【嫻墨:還沒反應過來,當是老將軍果真才想起來呢,其實是人家想到這事要和你說,你為搶功,偏壓著人家嘴,讓人家心冷了,人家這會兒派人告訴,是和你不計較,你還沒明白,】,隨即提氣大聲道:“你們這就回去,替我多多拜謝老將軍提醒,就說我已經在路上了,另通知他留些人手清理君山後事即可,姬野平很有可能親自或派人去往古田調軍,還請老將軍及時回防佈署為上,【嫻墨:有感動就立改態度,誰說小權不知恩懂義,人心都是肉長的,】”
那幹事應了一聲,命令手下調頭,
快船逆流斜去,駛入一片浮悠悠、亮閃閃的光芒裡,輕輕地搖動了一下影子,彷彿一塊掉進鋼水的炭渣,就此消融去,曾仕權目送著,感覺那光芒黃泱泱地正向天地間拓展開來,瞬間二目生盲,融透了自己,
意識回到體內的時候,他感覺到身畔有一種不易察覺的笑意,是方枕諾的笑意,這笑意說不出是什麼時候啟動,什麼時候消弭,似乎一直呈現在那裡,而且它不是來自嘴角,也不是來自眼底,而更像是來自全身、來自一個整體,它讓人想到督公,讓人產生一種所有心機都被看破的感覺,一種他們是神而不是人的感覺,在這笑意麵前,似乎所有生物都是異類,而他們才是同宗一體,
一時間,某種奇特而濃烈的反感從心底湧起來,彷彿急凍冰稜般寒住了他的神色,【嫻墨:非自卑,實奴性作怪,如狗即將被貓奪寵的危機感】
當時半側了身子冷冷問道:“你笑什麼。”
方枕諾道:“哦,沒什麼,掌爺思路縝密,分撥妥當,令人眼界大開,枕諾覺得,自己這趟真是跟對了人。”
曾仕權盯著他:“你慶幸跟對了人,曾某倒是擔心自個兒看走了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