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漢那吉趕忙大張雙臂跳上車,鑽進奶奶懷裡猴起來,
一克哈屯往外推:“去去去去,為了個女人,你連你奶奶都不要了,如今又回來揉搓個什麼。”
把漢那吉笑著一時有些答不上話,常思豪道:“呵呵呵,女人可以不要,奶奶哪能不要啊,所謂烏鴉反哺,羊羔跪乳,把漢兄弟在明營也一直想著您的養育之恩,一直惦著您呢。”
一克哈屯看孫兒身上這官衣,瞧他這面貌,在大明圈這一轉,精神了不少,倒是比前還可人疼的,仍板著臉道:“他還知道惦記我。”把漢那吉道:“惦記,怎麼不惦記。”一克哈屯道:“惦記怎麼不帶我一起走。”把漢那吉低聲偷笑:“把您帶走,那爺爺不更無法無天了。”說得老哈屯大笑起來,把他摟在懷裡,
俺答下了馬,帶著人走過來道:“好了好了,回來了就回來了,有貴賓在此,你們只顧著自己說話,成什麼樣子。”一克哈屯瞪了他一眼,似乎那意思是“一切還不是你引起來的。”轉臉帶笑,又和常思豪說話,以前把漢那吉參加五方會談回來時就和她提起過常思豪,說了兩人結拜,受他贈馬等事,老哈屯心中已有印象,尤其那匹三河驪驊騮,馬體雄健且不說,上面的鞍轡竟是元帝御物,此鞍乃國之重寶,當年在元明會戰時流失,能夠迴歸草原實令人不勝唏噓,相比之下,這份人情倒比馬匹還重得多了【嫻墨:前文小常贈馬、小程談鞍俱非閒文,元帝之鞍到了把漢手中,意味汗位相傳,儼然天意,這才是一克哈屯高興的真因,不是真為了件東西而已,】,今看此人果然威武不凡,且一見面就替自己化解了一場家庭危機,對自己又十分禮貌,因此更感親近,俺答不住往宮殿裡邀,一克哈屯也下了車,見常思豪把阿遙和孩子抱在懷裡走,問明瞭是他的妻女,連聲嘆道:“瞅瞅、瞅瞅,光人高馬大的有什麼用,這樣的才是男人。”
不少王親貴族都來祝賀,宮中大擺歡宴,常思豪留心觀察,發現這宮殿雖建得堂皇雄偉,但宮女侍者的衣著確都不大新鮮,貴族們身上稍好一點,可也有限,次日由烏恩奇陪著到民間遊逛,發現民間更慘,不但衣衫襤褸,像門簾這類甚至都用毛氈或草編,烏恩奇解釋,說大明封鎖邊境,茶鍋布匹等物僅靠一點點走私完全無法滿足需要,搭蒙古包時只有毛氈,罩布都沒法做了,趙全來了指導大家用泥土建板升房,雖然滿足了住的需求,便對於牧民來說,並不太習慣,草原的氣候也不是很適合農作物的生長【嫻墨:肥力是大問題,雜草長得好,不代表農作物也行,草原上要種東西,只能種些燕麥蕎麥,其它都不好長,】,雖有大量的漢奴耕作,糧食也並不高產,同時大批的牛馬繁殖,已經遠超牧民生活的需要,又無法當作貨物來交換,所以表面上看,大家忙碌繁榮,其實生活依然艱難,他調侃地說,尤其這兩年總是打敗仗,搶不到東西,日子過的就更不體面,
常思豪和一些漢人作了接觸,聽他們講起經歷,有的是逃荒逃旱,有的是富害官逼,有的是戰後被俘,有的是主動來投,他發現大家對趙全被遣送的事情諱莫如深,但大都表示自己不想離開,因為至少這裡能吃上肉,吃上口飽飯,
晚上回到下處,常自瑤叫著爸爸跑過來,常思豪抱起她,發現她手上戴著兩個寶石戒指,一綠一黃,阿遙笑說是老哈屯和鍾金哈屯給的,常思豪哄她玩了一會兒,向侍者要來紙筆,把一天的見聞記錄下來,如此七八日,將見聞記錄封作信簡,寫明是給皇上隆慶的呈文,派人送往邊關,王崇古接信後又馬上轉往京師,
馮保接著信簡,趕忙往養心殿送,離老遠看到一個小太監提著尿桶往西走,忙喚住,近前來道:“開啟。”小太監不敢大揭,只把尿桶輕輕揭個小縫,馮保瞧了瞧,尿色發黃,騷氣有點重,嘆了口氣,道:“去吧。”
他來到養心殿外,聽裡面聲音一片嘈雜,腳步便又凝住,
已經好幾天了,大臣們爭論個不休,但爭論的重點已經由交換人質轉變到了是否該允許俺答封貢、開馬市上,
越爭越厲害,越辯越不明白,他們在這不挪窩,皇上只能陪著,
今天從早上到現在,又爭了多半天了,隔著門,馮保探耳朵聽聽,得,還沒歇呢,這時兵部一大臣提著啞嗓正說道:“馬市一開,鐵器流入韃靼,對方必然打造兵器,反攻大明,而且以物易物,換多換少,吃虧受騙,利益相關,各種爭端必然紛至沓來,不想打仗,也會激起火來,況且俺答和大明打了這麼多年,如今說不打了,要王就給他封王,那以後土蠻也要,藏巴汗也要,到時怎麼辦,答應他既是有失國體,也讓將來為難,那是要多少後患,就有多少後患。”
“此言大謬。”
高拱的聲音朗朗地傳了出來:“當初成祖爺在時,就封過北元歸順的人,咱們為何不能【嫻墨:先援引祖例,是言名正】,退回來說,即便無例在前,今人難道就不能吃蟹了麼,俺答來討封,這是稱臣之舉,是好事,他這麼做,等於給其它人作了榜樣,綽羅斯汗、圖們札薩克圖汗和藏巴汗都在瞧著咱們,咱們該打時,決不能手軟,但是他認錯了,咱們就該接納,讓他如沐春風,這才是天朝的樣子,這才是大國的胸懷,你們兵部的人應該最懂得兵法,不戰而屈人之兵是上策,現在咱們終於有機會可以不戰屈人了,你們還堅持要打,是何道理,【嫻墨:答案王崇古已經說了,高老不點明,大家心裡都清楚,】”
張居正道:“肅卿兄所言甚是,市井之間,物有貴賤,大家可以坐下來談價錢,總不至於為一點蠅頭小利就大打出手,就算要打,讓一點價錢,也比打得兩敗俱傷要強,鐵器的事更簡單,要打兵刃,需要好鋼鐵,做鍋具則不必,廣州所產的鐵質較軟【嫻墨:時稱廣鐵,當年打鐵就不硬,如今深圳山寨廠商林立,是大承祖風的,笑,】,咱們調些賣給他們,也是一樣,咱們邊備缺的最多的就是馬,養馬需要場地,需要訓練,這都是一大筆開支,拿點棉花布匹換來馬,相比之下更為經濟,總之還是弊少利多。”
趙貞吉道:“叔大呀,話不能這麼說,韃靼若無鐵,那些彎刀哪裡打來的,那些馬鐙哪裡弄來的,只要他們肯做,把刀和馬鐙都熔掉,還怕沒有鍋用嗎,未來必是火器天下,與其備那些馬,每日供草供料,倒不如多打些大炮火銃,另外,俺答和咱們征戰多年,後需是怎麼供的,怎麼現在就窮了,趙全給他建起板升,有地耕,有糧吃,他缺什麼,況且就算他缺這少那,也是咱們鎖關鎖出了成效,等於扼得他就剩一口氣了,這個時候,怎麼能鬆手呢,我看哪……”馮保聽這說起來沒完沒了,趕忙推個小縫進來,
隆慶僂胸駝背,身裹黃袍,正在龍椅上坐著,臉色蠟油油的【嫻墨:皇上要熬成臘肉了,怪不得尿黃】,周圍大臣們紅黑官服罩體,四平八正,好像一塊塊炭在他眼前煨著,馮保動靜不敢弄大,低頭溜著邊兒走到龍書案前,躬身把信簡呈上,小聲道:“皇上,雲中侯常思豪的呈文。”
眾臣都知道常思豪去了韃靼,不知這是傳來什麼訊息,因此都停止了說話,
只見皇上開啟信簡瞧著,看完一頁,又看一頁,眼神像是入進去了,十幾頁全數看完,凝定著沉了一會兒,把信交給馮保,讓他拿下來給眾人觀看,
信在人們手中傳遞著,隆慶默不作聲,直到大家都看過了一遍,這才緩緩說道:“眾卿都看見了,朕做過裕王,不是自小養在宮中、不知市井情況的人,民間有句話,叫一處不沾一處迷,邊境的事,當然是邊臣最清楚,你們之中,哪個像常卿一樣到邊境、深入韃靼去看過了,你們和朕一樣,身週三丈之外,就沒有真相、全是想像了,爭來爭去,又有何用。”
“皇上。”高拱躬稟道:“韃靼像只蜘蛛,威脅多數只是一種假想,其實更多是來自內心的恐懼,依臣看,常侯爺信中這話是說對了、說到點子上了【嫻墨:秦自瑤吃蛛蛛事應在此,】,如今俺答就是蜘蛛,咱們應該把它當成蟹一樣,擱在嘴裡嚐嚐,【嫻墨:群臣懼俺答如蛛,是知反不如小瑤有膽,還不跪倒頌“虎姐威武”,更待何時,】”他掃視著兵部諸臣:“一個強壯的男人,會害怕把幾根鐵條送給兒童嗎,你們心裡,真的把這大明當作過天朝嗎,但這不怪你們,不怪大家,是因咱們大明積弱,已經力有不支了。”跟著又回身揖手:“皇上,倘若總是因循守舊,豈非要永遠固步自封,如今咱們當把目光放得長遠一點,努力發展農耕、鼓勵工商,以富國強兵為大計,重整山河,再樹朝綱,在此之前需要一個安全穩定的環境,那麼即便讓俺答打得咱們被迫和籤,也當忍辱負重,以待眉揚,何況現在是他來主動稱臣呢。”【嫻墨:高拱出場在桃園,前批桃花盛者木興之兆,劍盟為木,絕響西來是金克木,木興之兆,便是劍家重興之兆,今高拱在內閣成重臣,所行所思,皆劍家路子,劍家在思想不在組織外殼,故劍盟雖毀,劍家思想不墮,木興之兆應在此處】
群臣都沒了聲息,
隆慶疲憊地合了下眼皮,好像一場大戲在落幕【嫻墨:一部大書也要落幕了,嘆嘆】,他輕輕地撥出一口氣來,僂胸也微微挺起了些,道:“愛卿說的是,此事就由你擬旨籌辦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