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上所立之人,正是方枕諾,
剛才聚豪武士分作兩派爭吵之時,他便出列請令,要親去順說姬野平來降,
郭書榮華當時含笑未語,直看著江晚倒下、陸荒橋那廂請戰,這才微合長睫,笑往下觀:“情勢如此,.”
方枕諾道:“稟督公,聚豪閣謀逆大罪已定,合當由官府緝捕處置,讓上人、陸老以及眾位俠劍客動手,一來不合規矩法度,二來有失朝廷的體面,如今賊人窮途末路,勢必要破釜沉舟,那邊李大人受俘,康掌爺手下還有二百餘人,已經精疲力盡,打起來恐有損傷,人員雜錯之際,咱們的火炮弓弩也都難以發揮,況且賊人幾名骨幹水性極佳,一旦趁亂逃走,恐怕再難追緝。”
郭書榮華道:“姬野平妄稟大義,自為英雄【嫻墨:妙在自為,自以為是,其實是不是,鄭盟主自以為劍家之路最適合國人走,其實真實現了會怎樣,小郭自以為穩定是要務,一切建立在國家不亂的基礎上,其實怎樣,細論,其實誰也說不好,鄧公當年言“摸著石頭過河”,真是這樣,有的時候,抱怨真的沒有用,有的人看到現實太痛苦,是因為他們所想的超越時代太遠,殊不知一步步踏實地走,早晚全球都能走到和睦美好的一天,雖然你我看不見,會有些傷感,但想一想,還是安心當下最好,比如日心說是真理,可是幾百年前硬堅持它,就是找罪受,到現在呢,連日心說也不是真理了,這一妄字,贈其可否,】,安能動之。”
方枕諾道:“平乃無識小人【嫻墨:真可思,其實小方心裡,有可能真認為平哥兒“無識”,是否小人就不好說,】,其實心知大勢已去,不過是在強撐罷了,只要屬下到他身邊詳加開導,遞一個臺階,圓他臉面,相信說轉不難。”
郭書榮華側頭笑問:“侯爺怎麼看。”
常思豪道:“聖旨下開海復漁,言明亂民賊黨凡降順者可獲赦免,這是皇上的聖恩,聚豪閣在江南影響頗巨,倘能不動刀兵將他們這些骨幹收伏,必可令韋銀豹之流感德伏法,曾一本之輩望風膽裂,對於穩定江南民心也大有好處。”
郭書榮華嗯了一聲,轉往下望:“可有用需。”
方枕諾:“但有二卒駕舟即可,另請借督公一物。”
郭書榮華:“何物。”
方枕諾:“瞿河文的人頭。”
輕舟既出,曾仕權折身道:“督公,咱們勝券在握,何必如此。”見郭書榮華瞧也不瞧這邊,知道自己話又多了,忙低下頭去,
眼望小舟飄搖過水,郭書榮華笑問道:“這個人,侯爺怎麼看。”
有評判就有方向,有方向必有陣營,常思豪明白這話看似在問方枕諾,實際問的卻是自己,眼往前瞟,笑答道:“說不好啊,反正看上去,他比我聰明。”
郭書榮華嫣然一笑:“也不見得,聰明常被聰明誤,有時候,倒不如侯爺這樣,直來直去的好。”【嫻墨:兩句話前後不接,聽起來好像在說小常不聰明,細思又不然,直來直去和聰明與否無關,而是性格和處世態度,這就是智和慧的區別,智是積累後,分析事情材料足的全面,慧則是抓得住事物的關鍵,是一種高層次的通透,小郭此言,實非順話答音認同小常不聰明,而是在說他有慧根,】
常思豪:“看來督公手眼不但通天,還能洞人胸腑。”
郭書榮華道:“當初鄭盟主與侯爺相見,提到過捨己從人之說,其實劍學至理也是人生箴言,很多東西都是一樣的,一層骨肉雖薄,卻能將兩心隔至天荒地遠,誰又能真的看穿誰呢,榮華無非設身處地,揣摩一二罷了。”
這話說得像家常一般平淡,常思豪卻覺得心頭像被什麼猛提了一下,說捨己從人這話,是自己和鄭盟主初見時的事,當時只有荊零雨、小晴、自己和鄭盟主四人在場,後來和絕響在臥虎山相見,自己所提的不過是鄭盟主施政治國的意見以及書訣身秘之類,並沒說到劍理,所以他們對此也一無所知,馬明紹也不會知道,那這話,又是怎樣傳入東廠的呢,
郭書榮華淡淡笑著,也不去留意他的表情,繼續說道:“方枕諾來降是假的,他從一開始聽到有五方會談這回事,就立刻明白了我的用意,但他知道,這個局面挽不回來,因為勝負早從他們齊赴君山為遊老治喪時便定下了。”
常思豪上一個問題還沒想出答案,聽了這話又是一震,側目笑問道:“督公說他是詐降,證據何在。”
郭書榮華道:“人若聰明,辦事自然不會留下馬腳,如果事事都要證據,那東廠的案子也早就不用辦了。”
常思豪目光移開:“原來督公辦案都是靠猜的,那倒很像一位古人。”
郭書榮華笑道:“哦,榮華孤陋,一時倒想不出了,但不知這位古人是宋朝以前呢,還是宋朝以後的呢,【嫻墨:靠猜辦案的就是嶽帥莫須有這一樁最有名,偏以此話逗趣,小郭好壞,】”
常思豪見他明知故問,便也打趣地一笑:“你猜呀。”【嫻墨:小常也懂情趣了,難得難得,】
小舟上,二軍卒一個坐在後梢搖櫓,一個趴在船頭用槳支開障礙,小舟插入船島,好像在刀鋒中穿行,
雲邊清和康懷裹完了傷,手扒船幫瞧著他們在身邊劃過,一時摸不清頭腦,
早在方枕諾這小舟剛出來的時候,姬野平略辨出些身影,便急忙飛身到一艘高大的三桅船上瞭望,待小舟漸近,瞧清來人,他不由自主地撐大了雙睛,風鴻野、楚原、胡風、何夕、盧泰亨、郎星克、餘鐵成、馮泉曉八人各佔船頭,緩緩前聚,臉色也都凝凝似鐵,
小舟在九條船圍成的圈子中打橫止停,從高空下望,方枕諾的身子彷彿紅花中的一根白蕊,乾淨纖細,清麗脫塵【嫻墨:文字看上去很好看,然細思紅花者,實血船也,一股腥氣立時衝盡花香,電影有暴力美學,阿哲此類筆法,倒像是在構建殘酷美學,】,
姬野平逆光背日,腳踏船頭撞角,瞪視著他:“你從東廠來。”
方枕諾彎腰提起一個包裹,抬頭道:“二哥,搭把手。”
姬野平下眼皮微皺,左手在腰間一抹一抖,“譁啷啷”聲響,鏈子槍飛出,將方枕諾卷腰帶上船來,
甲板上屍體橫陳,方枕諾似乎嫌無落足之處,繞過姬野平往前走了幾步,把身子轉過來,面對著東廠大軍方向蹲下,在一具屍體背上將包裹開啟,姬野平瞧見人頭,悲喚了聲“瞿老。”大槍撒手,搶來雙膝扎地,一把將人頭抱在懷中,盧泰亨等人也飛身圍聚過來,瞿河文乃八大人雄之首,自燕老主事時便在閣中效力,論起資歷威望,實比朱情、沈綠等後輩還高,近年來他為閣中發展甘當綠葉,扶持新人,任聽調遣,但有分派從無二話,因此極受擁戴,不想今日身首異處,落個如此下場,周圍眾武士們見了無不垂目慘然,
方枕諾低道:“你仔細看看。”姬野平聽話裡有話,微愣一愣,雙手捧著人頭細看,兩眼忽然圓起,方枕諾忙道:“別往後看,不可露相。”雖然有這叮囑,姬野平還是忍不住微回頭張了一張,船頭高翹,底下小舟上那二軍卒瞧不見這邊,有武士擋著,遠處的康懷和雲邊清也瞧不清這裡的情況,這才明白方枕諾剛才往前走幾步轉身蹲下的用意,忙壓低聲音道:“這不是瞿老,倒底怎麼回事。”
方枕諾道:“我也不清楚,不過據我推斷,應該是這樣:郭書榮華攻廬山不下,設計誘敵,瞿老看破之後,讓兒子帶小部分人去追擊,又安排一個酷似自己的人帶另一隊人馬,等東廠包圍前軍的時候再作反包圍,這樣郭書榮華就會認為他是在將計就計,而趁兩股前軍與東廠混戰之時,瞿老也就有了將主力撤出的機會,幸而這趟雲邊清沒有跟我們同行,否則讓他見到,必露破綻,【嫻墨:瞿河文為八大人雄之首,連雲邊清都看重三分,且小方也放心安排讓他留守,如是三渲五染,前文忽然被曹向飛輕取人頭,讀來豈不喪氣,真如是寫,則此書亦泯然流俗矣,以倩肖夫斯基同志前文一慣之水準和用筆習慣來看,必不肯如此潦草,故當時便知這絕非真的,無前文之喪氣,則無後文之驚喜,】”跟著把自己如何到東廠以及所歷所聞擇要簡述給他,
姬野平目中喜憂交閃,又急問道:“東子呢。”方枕諾道:“瞿老定計之時,恐怕沒告訴他真相,所以黑夜之中,曹向飛把人頭甩給他時,他傷痛間不及細辨,失手被曾仕權擊落馬下,已經……”姬野平身子一拱就要起,方枕諾急忙扯住:“二哥,你想想瞿老為何瞞著衛東。”
姬野平愣住,方枕諾道:“瞿老為了大夥,連親生兒子都舍了【嫻墨:重點不在於已經發生的慘劇,而在於避免新的慘劇發生,現在的選擇,將決定過往的犧牲是否有價值,】,你身為閣主,更要懂得為大家著想……”姬野平道:“我怎麼不著想,我拼命又是為了誰,我,。”方枕諾揮手截住:“現在不是爭這些的時候,我問你,到洪湖接應你的弟兄們呢。”姬野平放眼環掃屍體:“……都在這了。”
方枕諾:“怎麼會。”轉頭看了一圈,又問:“朱情、龍波樹和虎耀亭呢,你們……不是分兵。”
風鴻野代答道:“朱情為保護閣主被弩箭射死【嫻墨:為了誰】,龍帝中了秦家血蛛網上的毒【嫻墨:去砍網而死,為了誰】,也在調絃口斃命,虎爺帶兩個隨從去了古田。”見方枕諾向江晚的屍體看去,又補充道:“昨晚我們和康懷的人激戰正酣,老……雲邊清這廝獨駕小船衝進來,說是從君山逃出至此,後面還有東廠人在追他,閣主信了這話,結果他卻在背後暗算閣主,虧得江先生……”旁邊“吭吭”聲響,令他敘述中斷,,是姬野平不住在以拳擊額,
方枕諾明白:從君山出來的時候江晚身上就帶傷極重,顯然昨夜大夥圍鬥康懷時,他並沒有加入戰團,所以雲邊清刺殺姬野平時,他能瞧得清楚,併為之擋了一劍【嫻墨:為了誰】,之前看到只有楚原、胡風他們合擊康懷,而姬野平卻拼命追殺雲邊清,想必就是這個緣故,
此處距離漢口並不算遠,周邊鄉鎮繁華,守軍聞訊聚集撲來威脅極大,聚豪閣雙君若存其一,不至於在受到前後夾擊的情況下還在江面上和對方纏鬥、天光大亮仍不知抽身,盧泰亨等人指揮作戰經驗豐富,大概也有過提醒,只不過姬野平因江晚的事發了瘋,必然是油鹽不進……一種強烈的宿命感湧上心頭,令他不願再多想下去,眉色凝起道:“事到如今,別的都先擱下,重要的是現在怎麼辦。”
姬野平道:“還怎麼辦,衝上去,能殺幾個是幾個,大不了死在一起。”
話猶未了,被方枕諾一把揪住領子,“呯、啪”兩個嘴巴,,姬野平猝不及防,被打愣了,手中人頭滾落,,拖轉過來對著官軍方向,指道:“你看看,你睜大眼睛看看,那烏油油拉著火繩的是什麼,那黑洞洞架在瞭口的又是什麼。”跟著又“啪”地一個耳光,將他的頭扇轉回來,對著周圍這一圈渾身是血的人們:“燕老把這麼多弟兄交給你,就是為了跟你一起送死。”
人們眼中的方枕諾一向是從從容容、笑笑呵呵,從來沒見過他如此行徑,一時目瞪口呆,都被鎮住,【嫻墨:小方最後的自我,對平哥還抱著希望,】
方枕諾撿起那顆老人頭顱,攮在姬野平胸口,探起身眼對眼地將聲音壓至極低,切齒般道:“這人雖非瞿老,然而你可曾想過他也是一個人,他又是為了誰。”
“軍師。”風鴻野輕喚了一聲,盧泰亨幾人也都前邁兩步,帶著期望和信任看過來,
姬野平手捧人頭,嘴唇哆嗦幾下,抿住,道:“小方,你說吧,劃出道來我就走,大夥都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