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程連安打了個躬,順勢從懷中掏出手帕,將剛才眾人站立過的地方迅速揩抹一遍【嫻墨:好個安祖宗,精細,非如此,在督公身邊待不下,小郭喜歡乾淨,愛使他,想也有這原因,伺候得的確好,】,轉身離開,走到梯口時,只聽身後郭書榮華似問非問地道:“宮裡,不知還有幾個姓安的。”
他渾身一抽,感覺心臟在後背上打著鼓,趕忙回身低頭:“回督公,這個……奴才就說不太準了,好像三個兩個,還是有的。”
只聽郭書榮華“嗯”了一聲,喃喃自語般道:“宮裡補人不易,可要省著些用呢。”【嫻墨:再惹禍,就沒有姓安的可頂缸了,】
程連安眼也不敢抬【嫻墨:小樣兒】,將頭又低了一低,轉身緩緩退下,
曾仕權跪在那兒,脖子往後擰著,直到步音再也聽不見了,這才轉過頭來,笑道:“督公,敢情您心裡清清楚楚的,我還說呢,這小把戲,怎麼能把您瞞哄過去。”
郭書榮華閉上了眼睛,好像什麼也沒聽見,
曾仕權表情微苦,又嘻皮笑臉地道:“這馮公公也是,當初這‘安祖宗’的臭名兒教徐閣老捅到皇上那兒去,他沒反應,如今徐閣老倒臺了,他倒想起來著補了,又出這麼個餿主意,拿這姓安的替他乾兒子頂燈,這叫什麼事兒啊。”
郭書榮華道:“你還以為,這安思惕真是馮公公派下來的。”
曾仕權一愣,立刻會了意:“若不是,難道是他借個引由子,衝馮公公要來,卻把他老也瞞在鼓裡,哎喲,這小猴兒崽子,。”【嫻墨:馮保必過問過“安祖宗”的事,但不會自己處理,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小郭處理,這麼久了小郭沒管,為什麼,無它,這事一掛著人情,二容易惹騷,處理了吧,皇上滿意,馮保不滿意,不處理呢,馮保未必滿意,皇上會很不滿意,放著不管吧,事情拖不黃,大家都不滿意,】
郭書榮華道:“徐閣老把他的事捅到皇上面前,馮公公總是難辭其咎,這事倒該咱們出面遮掩,程連安這麼做了,是替自己、替馮公公解圍,其實也是替咱們省了事。”【嫻墨:小郭在官場浸淫已久,太會辦事了,公務員考申論,往往是考察人有沒有解決問題辦法的能力,其實進了官場根本就用不著,因為官場上真正管用的、真能解決問題的,只有推拖拉這三樣,這三樣都不管用時怎麼辦,那就不用,沒辦法時怎麼辦,那就不想辦法,誰想辦事,讓誰自己想辦法,這樣事不用辦,自己就沒了,所以小郭不管,正是要小程自己想辦法解決,連自己的爛事都解決不了,還怎麼在我廠裡待,還怎麼替廠裡辦事、替皇上辦事,這就是小郭高的地方,既煅練了小程,又不髒自己的手,連腦子都不必用,這些破事也根本不值得堂堂東廠大督公費腦子,】
“可是。”曾仕權道:“督公,不管怎麼說,總該好好點他幾句,您這也太大度了,這廠裡教他這麼鬧下去,以後還了得。”
郭書榮華眼皮略撩,淡瞧著他:“你鬧的動靜,比他小麼。”
曾仕權臉色大苦,忙以頭觸地道:“小權知罪,小權知罪。”
郭書榮華看他一會兒,轉開臉去:“程連安心眼不少,比以前已經收斂很多,他不會得了這點小志就猖狂起來。”
過了片刻,又輕嘆道:“起來罷,你啊,看著比誰都精明,偏偏最不好使的就是這腦子,唉……所幸還有一顆忠心,否則,真不知該留你何用了。”【嫻墨:在我看來,小郭其實是希望小權能有小程這腦子,只是小權雖鬼,和小程一比就顯得太不長進了,畢竟人家只是個孩子,】
曾仕權往前跪爬了兩步,低低道:“督公,這小崽子早晚是個禍患,要不然就……”忽然在郭書榮華眼神裡看到一種凌厲,頓時被扎得抽了一下,偷眼瞅瞅榻上,不敢再往下說,【嫻墨:資訊量大,小郭照顧不動小程,難保不是看小常的臉,畢竟小常那麼尊重程允鋒,動了這大兒子不是好事,但此處只是借小權之一瞥來虛寫一筆,而且小程為人雖不怎樣,但使著順手是沒問題的,何況馮保那邊也要顧慮,這裡頭關節太多了,人都難擺弄,難弄,把他弄服貼了,才有成就感,小郭就是這種人,小權則是難弄乾脆就不弄,幹掉清靜,這是不懂用人之道,須知越難擺弄的人,越是有本事的人,把有本事的都幹掉了,你身邊剩些廢物,那還怎麼經營,】
過了好一會兒,他覺得緩過點精氣神兒來,這才又低低地道:“督公,我知道您愛惜人才,可他這會兒就如此精明狠毒,將來要是使壞使到您的頭上……督公,養虎為患,可要三思啊。”
郭書榮華沒有回答,站起身來,憑窗眺望,像有蒸籠突然掀開般,一片霧正在江面掠水遠去,近岸處,半枯的葦草兇猛地搖動著,,那是一種足陷地獄並想掙扎逃離的兇猛,它們泥足深陷,嗚嗚嚶嚶,蒼老如病,彷彿體內由大地母親賜予的血液正被快速地抽回、剝奪去,而江面,霧去後是一片碧碎的琉璃,在滾動中不停地收割著雲影,擠出脆脆的茬聲,那雲彷彿也流血了,不見了悠閒與飄逸,在蒼白中蜷曲、抽痛、滴瀝著,像瀕死的水母,融化了皮囊,只剩一派腥腥的粘膩,被月色調稀,
望著這景色,他的目光變得極其悠遠,過了很久,和緩地道:“你不覺得,那孩子像一個人麼。”
曾仕權恍惚了一下:“您是說,陳星。”
郭書榮華語氣緩慢沉曠,如歲月的旁白:“當初……他領導鬼派群英與我爭衡,著實鬥得精彩,可惜,那樣一個收不服、拿不下、攏不住的人,偌大東廠、許多年來,也只是出那麼一個【嫻墨:能讓小郭感慨,這是多大的人才】,,,仕權,你把自己格局定得太小了,看見比自己好的,總想往下踩,這對,也不對,鬥爭培養人才,你卻不懂得把自己的嫉妒轉化成向上的動力,,這些年來,我的對手只有自己,而我對自己卻太熟悉,早晚會變得麻木沉淪,東廠也會失去生機,它和衰老一樣,是一種淺移默化的侵蝕,如果我們不能時時自省,時時警惕,那麼等待咱們的,便只有滅亡一途,沒有退路,毫無餘地。”【嫻墨:情真意切,試思小郭為何能一直容忍犯錯的小權,曹向飛狠得不像話,談不得心,呂涼陰深,交不得心,康懷有堅持,換不得心,唯小權最忠,忠實得沒有了自己,所以能說說心裡話,想一想,其實小郭也很寂寞,】
曾仕權仰起臉來:“……督公,小權實不明白,難道為了這樣一種刺激,要咱們把命都押進去,哪怕有一天,咱們被別人打倒,哪怕有一日,被人家踩在腳底。”
郭書榮華道:“古來若論富足,莫過於北宋,然而你可知道北宋是怎樣亡的,他們就是在那樣一種富足與自滿中沉淪,最後迷失了自己,大明的土木之變,已幾近於當年的靖康之恥,說明在那之前,國人已經陷入了這種迷失,人總是貪圖安逸,不能自強,需要鞭策,東廠可以監攝官員,左右天下,正是可以抽醒這迷失的鞭子,而你我,此刻正幸運地坐在這個位置,把鞭柄掌握在手裡,,,仕權啊,你看到嗎,我們眼前的大明,就像鄭天笑和長孫笑遲他們說的那樣,真的有些腐朽了,只有讓它從迷失中超拔出來,不斷在鬥爭與鞭策中去完善、成長,大明才有傲壓唐宋,成為一代天朝、名符其實的機會,至於你我,不過是時輪下的螻蟻,管這粉身碎骨來得是早是遲、由他由己,又何值懼惜。”【嫻墨:好小郭,】【嫻墨二評:“一片真心向誰哭。”書讀一遍,最愛是蕭今拾月,書讀二遍,最愛者反是小郭,】
曾仕權跪望著督公背影,覺得這聲音似是從他背心透出,有著鼓聲一樣的沉悶與厚重,一時茫然若失,低下頭去,
不知何時,郭書榮華已回過身來,他俯身拿起桌上那柄脅差,輕輕拔出少許,賞看著刃鋒:“你看這倭刀,夾鋼百煅,覆土燒刃,它的冶煉精度、淬火工藝,完全超越了咱們軍中配備的水準,還有紅夷人做的那些大炮、火器,咱們費盡心血仿製出來的,威力和耐久度仍遠遠不及,這說明在你我認知以外的世界,有著無窮廣闊的天地,更有著無可預測的危機,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大明要面對的,是比瓦剌、西藏、土蠻、韃靼還要兇殘狠毒的對手、難纏十倍的勁敵,對此,我們不能不有所準備,不能不有所警惕,,,你明不明白。”
曾仕權瞧著刀刃直勾勾地聽著,覺得去想這種捕風捉影、三五十年內都未必能發生的事,實在有些杞人憂天,忽見督公目光罩下,心頭不禁為之一顫,立時將身子往下伏低道:“督公,督公高瞻遠矚,小權愚魯,未能通透盡知,但小權知道,只要是督公的話,那就一定是對,只要督公吩咐的,小權照做就一定沒有問題【嫻墨:兩個一定,遙對兩個凡是,戳獨裁之共性,知作者真愛中華,不懼生死,直言如犯,壯哉,】,小權唯一能做的就是和老大、老呂、小康一起,帶同東廠上下全體幹事精忠團結,緊隨您的腳步,想督公之所想、及督公之所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說罷以頭觸地,
他腦後的髮際稍顯蓬鬆,脊樑將水紅色披風撐出弧形圓整的一片,左肩頭有五個不明顯的黑印,像是被誰的髒手按過一下,是火把飛星燙出的窟窿,郭書榮華凝視半晌,嘴角微動,牽帶出一絲類似笑意的表情,
他擱下脅差,提起琵琶坐回案後,低頭調著弦【嫻墨:蓋因眼前沒有知音,只好調絃自賞,哀哉】,淡淡道:“你下去罷。”【嫻墨:身邊唯一能說句話的人,卻無法理解自己的話,無法理解時,又盲目忘我地去執行,小郭處境何等絕望,何等淒涼,卻無一絲絕望,無一絲淒涼,只將心事付與一笑和琴聲,此間苦,誰懂,小權不懂,小常不懂,小方不在其位,懂也白懂,阿月太純淨了,又遠無交界,根本不會想去懂,唯一可能懂這感覺的,可能倒是以前的長孫,可惜兩人想法又大相徑庭,最後剩下能懂的,就只有鄭盟主了,回想前文,傲涵口中鄭盟主和小郭的交情,會是怎樣一種交情,斯人已逝,天下再無知己,能不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