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聚目觀瞧。站出來的是一位琴師。
只見他將琴輕輕擱置於地。上前兩步在梁伯龍身側拜倒。
梁伯龍急道:“儂……”
那琴師伸手攔住。從容一笑道:“梁先生。什麼都不必說了。此事是在下求你出頭。此時此刻。又怎能獨善其身。”言罷向上叩首:“草民張元忭。參見我主萬歲。萬萬歲。”
常思豪和劉金吾一見此人。登時認出他便是在獨抱樓後臺一起等梁伯龍的那位白衣青年【嫻墨:左穿右繞。至此方入正文】。均想:“他怎麼扮成琴師混進來了。”劉金吾負責宮內安全。尤其感到後怕。
隆慶瞧著張元忭。一陣陣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呵呵輕笑出聲。道:“看來朕這宴會是開不下去了。也好。今日灶王上天言好事。朕在這金鑾寶殿設公堂。都是一樣熱鬧【嫻墨:文字熱鬧、故事熱鬧都不是好事。金庸自言射鵰情節熱鬧。就是對當時的自己不滿。然不熱鬧。吸引不得眼球。如今木心、廢名等人文字。幾個還讀。作者鑄大劍。熱錘冷煅。中前期不得不寫熱鬧。寫熱鬧正是燒紅劍體。為淬火做準備。冷透處才是真真扎心處。】。”隔了一會兒。問道:“張元忭。你又是何人。”
張元忭道:“回陛下。草民乃浙江山陰人。與徐文長乃是同鄉。草民父親張天覆乃嘉靖二十六年進士。是徐文長的同學。因長輩交厚。草民又喜愛徐公的戲作。故而常至獄中探視。知曉一些內幕實情。”
御史張齊眼睛亮起道:“哦。你是提學副使張天覆之子。”
張元忭道:“正是。”
張齊大笑:“你父數敗於流寇。又在雲南任上貪汙。被削籍遣歸。不好好在家閉門思過。又遣你上京來告偏狀。莫非賊心不死。還想借徐渭這點事情打擊報復朝中大臣。為自己爭名翻案麼。”【嫻墨:言官聞風就雨習性暴露無疑】
他笑了半晌。忽覺氣氛不對。殿中官員一個個閉口無言。都靜靜瞧著自己。偷眼一瞥。皇上目光不正。大有嗔色。他趕忙低下頭去。
隆慶瞪了他一眼。轉向張元忭道:“你肯講明出身。顯然心中無愧。好。那便原原本本。把事情講來給朕和眾卿聽聽。”
張元忭向上叩首。當下一五一十將始末根由訴說起來。
原來徐文長受胡宗憲一案所累。入獄遭刑之後。雙耳被刺穿。身上傷口處處化膿。下身潰爛。尿水淋漓難下。三度尋死。均被獄方阻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精神多次崩潰。
然而畢竟人命關天。且因其文名太盛。各處許多詩人、文士、名流、畫師、高僧、商賈都曾設法營救。多少雙眼睛都在盯著。他若是將他逼死獄中。上下人等難脫干係。於是官員設計。買通徐繼妻張氏。假意說徐文長確屬無辜。放他回家。令張氏監察其行動。將往來書信暗錄附本。交遞上官。查其蛛絲馬跡。以為明證。那張氏人品不正。與徐又是半路夫妻。貪圖財物。也便一口應允。【嫻墨:半路夫妻之鑑。為小三拋妻的都好好想想吧】
徐文長九死一生。好容易將傷病養好。偶然間發覺此事。大為光火。精神再度崩潰。與張氏口角之餘撕打在一處。不慎失手將其打死。地方官員便又把他羈押在案。判為死罪。【嫻墨:直敘省筆】
述過前情。張元忭伏地道:“皇上。胡少保功過是非。暫且不論【嫻墨:此言見小張真精明】。徐文長之兩度入獄。實為大冤。他身遭非刑。受盡苦楚。在情緒極其不穩的情況下與妻子衝突。又是失手誤殺。實在罪不致死。望皇上念他平倭有功。滅寇出力。曾為我大明立下汗馬功勞的情分上。免其一死。放他出獄。如此江南百姓、士人學子。必都歡呼雀躍。感念皇恩。”說著衝旁邊遞個眼色。梁伯龍從懷中掏出一沓紙來舉高。內侍接過查檢一番。送至紫宸臺上。
隆慶接過細看。前面是呈狀。寫清事件始末、證人證言。後面幾頁。都是密密麻麻的簽名。足有數百人之多。其中不乏一些高僧雅士、書畫名家。末頁最後一行的名字。赫然就是梁伯龍。
他沉吟片刻。道:“海瑞何在。”
席間一個瘦小身形站了起來:“臣在。”
隆慶將呈狀交予內侍一揮手。說道:“這件事情。就由你這大理寺丞辛苦一番罷。”
海瑞接過狀紙。並不回話。前前後後地翻看了一番。這才道:“回皇上。徐渭一案正是臣之所轄。臣檢視公文時。覺此案疑點重重。頗為蹊蹺。故而早已派出人手去山陰查證。結果與張元汴這份呈狀所陳事實大體相符。”說著從懷中掏出一份文書雙手捧過頭頂:“臣知此事牽連頗多。不敢擅作主張。已寫下奏摺準備提交皇上。請皇上龍目御覽。”
徐階和李春芳眼瞅著內侍把摺子接過送向紫宸臺。臉色都沉了下來。隆慶久不上朝。平時眾官都要把摺子交到內閣。內閣能作主的便作主。作不得主的便轉呈內監上交。海瑞這摺子壓著不遞。專門等今天小年親呈皇上。顯然也是早有預謀【嫻墨:告狀。當然第一狀要告到海青天的衙門】。而且裡面的內容多半對己方不利。
殿中再度沉寂下來。偶爾刷啦、刷啦地傳來一兩聲翻動紙頁的聲音。眾官遞目相示。唇眉作語。彷彿在演著一出啞戲。
常思豪忽然想起監察丹巴桑頓的動向。側目瞧去。卻見他此刻臉上似笑非笑。美滋滋地不知想什麼。順眼神尋去。原來他目光所向正是戲班裡那“閨門第一”林姑娘的背影。一時大感喪氣。心想:“怪不得索南嘉措說白教僧人不守戒律。我還道他要使什麼邪法。敢情是在瞧女人。”便在此時。丹巴桑頓忽然脖子一顫打個冷戰。眼珠轉動。臉色有了警覺。常思豪趕忙移開目光。
隆慶擱下摺子。沉默不語。
滿朝文武眼睛在皇上和徐、李兩閣老之間掃來掃去。都猜不透皇上最終會拿個什麼樣的主意。如果肯定了徐文長的冤獄。勢必胡宗憲一案也應重新徹查。這一查起來事情就多了。徐李二人的對頭必然不遺餘力地為胡翻案。那麼內閣中。必然又會掀起一場大的風暴。鬧個地覆天翻。【嫻墨:眾人皆知。隆慶豈有不知。小張高就高在料得隆慶知。】
徐階向下使了個眼色。王世貞頓感壓力。垂首緩緩道:“皇上。徐渭性情驕狂。恃才傲物。行為乖戾。包藏禍心。寫戲誹謗謾罵誣衊朝臣。影射當今。其心可誅。”
張元忭眉頭一緊。《金瓶梅》實為徐渭洩憤之作。王世貞這話不提別事。單說他寫戲的居心不良。確是扼中要處。讓人無法置辯。【嫻墨:避重就輕法。小張高。小王更高。】
“別再說了。”
隆慶臉色凝冷。頓了一頓。說道:“海瑞。”
海瑞道:“在。”
張元忭、梁伯龍盡皆伏低。眾官及戲班人等也都注目靜聽。
隆慶道:“傳朕旨意發往山陰。免去徐渭死罪。”
張元忭、梁伯龍相互瞧了一眼。目中皆欣喜若狂。
卻聽隆慶續道:“著改判其為終生監禁。梁伯龍、張元忭及一眾戲子為友請命。其情可嘉。均免責不究。《金瓶梅》不得再行公演。下去吧。”【嫻墨:簡短有力。何也。與眾臣顧慮相同故。快刀正為斬亂麻。小王高。隆慶更高。】
梁伯龍一聽登時不滿。剛要說話。被張元忭攔住。以頭頂地道:“謝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叩頭之際向身邊連使眼色。梁伯龍雖然不解。亦知其必有深意。也隨之叩頭謝恩。攜眾戲子下殿。【嫻墨:小年宴上兩場狀。一場仰庇告。一場梁先生告。一場官家事。一場民間事。官家事。是修橋宿怨。民間事。是官場舊殤。是為官家事正是民間事。民間事正是官家事。作者借隆慶之口。於開宴前宣:“家國國家。正是一體”。早引在前。是知天下事事一體。如百姓不參與政治。亦受政治影響之態。天網大造。誰能逃哉。兩場狀又是兩場戲。有戲前戲。有戲後戲。有戲中戲。有戲外戲。戲玩到極致。又被開了平方。好壞且不論。作者前穿後插。多線並拉。如伏爾加河上獨行的縴夫。在玄幻飛天、都市蓋地的光怪陸離中拖出一本武俠。此情便可入畫。】
海瑞道:“皇上。臣手中還有七件大案。需要皇上批示。”說著手中懷中一摸。又掏出一沓摺子。
隆慶一皺眉:“海瑞。”海瑞低頭:“臣在。”隆慶:“朕把你從大牢裡放出來。要的便是你為朕辦事。為天下百姓辦事。朕問你。你手裡有大明律沒有。”海瑞低頭:“有。”隆慶甩手冷冷道:“有就給朕按律辦。”【嫻墨:斬截有力】海瑞大喜應道:“是。”低頭退回席位。
隆慶甚是煩躁。眼神一領。馮保唱聲道:“皇上起駕。”
百官全體伏低。叩頭相送。就在此時。常思豪忽地感覺到:丹巴桑頓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