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沉聲道:“你說的是胡宗憲。”
梁伯龍道:“正是。”
御史張齊起身道:“胡宗憲貪汙軍餉、濫徵賦稅。乃嚴嵩之羽翼。大明之民賊。你個小小戲子。懂得什麼。也敢在金殿之上。為其庇辯。大放厥詞。”
梁伯龍二目睜圓。喝道:“弗錯。胡宗憲貪汙腐化。眾人皆知。可是他率兵滅了倭寇海盜。讓老百姓過上了太平日子。這樣的官總比整日無所事事、欺壓百姓、毫無作為的官員要強吧。他貪得再多。吾們老百姓認了。【嫻墨:認了二字。思來能不刺心。可憐大明上下官員光貪汙。一點事不辦。竟讓如此寬容之百姓都認不得】”他剛才一直壓著口音說北方話。到這幾句過於激動。卻又把南方口音帶了出來。【嫻墨:是暗透水性換火性。不容不發。寫得無痕。莫當閒筆看。】
“你……”
張齊沒想到他竟能說出這等話來。登時瞠目難對。
梁伯龍環顧殿內。大聲道:“朝廷上下。貪墨之徒還少了。我大明祖制把官俸定的就低。原本規定薪俸為給米。時有糧米不夠。便拿絹布頂賬。官員們要吃飯。便只有用絹布來賣錢換米。可是米貴布賤。往往換不來相應的糧食。一個七品縣令。年薪折完之後。實收還未到二兩銀子。僅靠那一點薄薪。養活自己妻兒尚且困難。何況手下還要養一幫差役。胡少保家業廣大。貪又如何。你們在座諸位。哪個敢站出來說自己從沒貪過。”
明制官俸之低。乃自古從所未有。故而貪汙受賄便成了常事。眾官上上下下早已心照。然此事畢屬短襟。此刻梁伯龍當眾大聲宣講出來。眾人都愧怯低頭。竟不敢與之正視。
張齊顫手指道:“反了……反了……你竟然公然詆譭祖制。這還了得。這還了得……”
常思豪見梁伯龍“替官說話”。結果卻讓眾官抬不起頭來。搞得一殿人都兩手扶膝垂頭耷腦。張齊站在這些人之間左顧右盼。反而孤立尷尬。這情景實在是奇到不能再奇。【嫻墨:是真有此奇事。方有此奇景奇筆。明治貪最酷。扒皮充草。然貪風又最烈。**程度為史上最高。】
梁伯龍目光炯炯。掃過張齊和王世貞。向四大閣臣的位置逼視去:“皇上。胡少保非是死在貪汙上。而是死在黨爭裡。笑笑生也是受了黨爭的牽連。”
隆慶面沉似水。緩緩道:“你說下去。”
梁伯龍道:“胡少保掌權之時。笑笑生在他帳下做幕僚。當初平倭滅寇大小百十餘戰。謀劃用間。皆出於其手。胡公誘捕王直的連環計、殺死徐海的反間計。都是他的主意。此人雅號頗多。笑笑生不過是寫唱本所用。其流傳最廣者。便是青藤居士。”
所謂倭寇。倭本指日本。然而日本人遠隔重洋。來的次數並不很多。相較之下。“寇”才是重點。王直和徐海都是聯倭巨寇。在沿海地區擁有大批戰船。盤踞於海上偏山孤島。為禍極廣。南方平倭。主要就是與這些漢奸在反覆拉鋸。這一點隆慶自然清楚。然而向來只知是胡宗憲指揮。戚繼光、俞大猷等作戰。從未聽過什麼居士。
他喚道:“戚愛卿。”
戚繼光趕忙道:“回皇上。確有這麼一個人。當時胡少……胡宗憲手下有一文士。號稱青藤軍師。姓徐名渭。字文長。出入皆著葛衣烏巾。威然肅傲。不管在戰場上如何勇毅的軍士。在他面前都有一股莫名懼意。不敢抬頭。他還有天池漁隱、山陰布衣等號。不知梁先生說的笑笑生。所指是否是他。”
梁伯龍道:“正是。”【嫻墨:《金瓶梅》作者乃千古懸案。這一句話給拍定了。】
李春芳如夢初醒。心想敢情這出戏是徐渭這廝所寫。怪不得這戲裡有自己的詩。此人曾在自己手下做過門客。兩人相處極為不洽。齲齬甚多。此刻回想起來。額上不禁滲出冷汗。
沒等他回味清楚。梁伯龍兩道目光已經如劍般指了過來:“胡少保遭譖入獄。他身邊的人自然也不會落好下場。有人受了指派。督促嚴查胡黨。徐文長作為首席謀士。自然也是首當其衝。”
隆慶問:“當初是誰料理此事。”
李春芳顧不得拭汗。垂首道:“是為臣負責。”
隆慶皺起眉頭。心知他向來以徐階馬首是瞻。倒嚴黨是徐階發起。那麼收拾胡宗憲及手下餘黨。自然也都是徐階的授意了。
王世貞靜靜聽著。瞧見徐階目光緩緩向自己掃來。心中一懍。知道他這是嫌李春芳窩囊。想讓自己說話。可是這事說起來卻又不那麼容易。胡宗憲雖功勳卓著。卻也明白朝中無人不好做官這個道理。當初便結交嚴嵩之義子胡文華。因此仕途才一帆風順。然而嚴黨倒臺後。徐階一來是打擊對手務要斬草除根。二來也是需要安插自己的人。這才命御史將胡彈劾構陷致死。梁伯龍說他死在黨爭之中。可謂一言中的。此事徐階理虧在先。自己實無力為其置辯。想到這兒也慢慢低下頭去。【嫻墨:世貞畢竟文人。尚有良心】
梁伯龍雙目咄咄。盯在李春芳臉上:“徐文長入獄後。被數次提審。受盡刑求。打得遍體鱗傷。刑官見其無招。竟然以巨釘刺其耳孔。以巨椎砸其陰囊來汙辱折磨。將他逼得癲狂若瘋。生弗如死。請問李閣老。此事出於誰的授意。是官刑還是私刑。”
李春芳向上揖首道:“皇上。此事為臣略知一二。那徐渭本就恃才傲物。行事癲狂。據刑官傳報。說此人在獄中行動受限。躁病大發。故而自殘為樂。實非官員們對他強加刑求。”
梁伯龍怒道:“儂說他本來就是瘋子。那平倭滅寇。他又是如何設的計。胡少保頭腦再昏。又怎會聘一個瘋子來做幕僚。徐文長書法畫作傳播極廣。江浙小兒都能誦其詩句。試問一個瘋子。又是如何書寫繪畫。編戲吟詩。”
李春芳道:“你說官家對他濫用刑求。有何證據。莫非這些都是你親眼瞧見的不成。”
梁伯龍猛一張口揚頭。忽又剎住。欲言又止。
御史張齊距他較近。立刻捕捉到了這一表情。心頭狂喜。指道:“好啊。你無憑無據。便敢在金殿上指東道西誹謗官員。頂撞當朝。還唱戲拿李邦彥影射徐閣老。罵他假廉實貪。這是公然的誣衊。當年徐閣老費盡千辛萬苦推倒鉅奸嚴嵩。打擊其黨羽自應不遺餘力。難道還要等他們積蓄力量捲土重來。李閣老督查胡宗憲餘孽。亦是大快人心之舉。你還妄圖捏造事實。準備為他們翻案麼。真是天大笑話。【嫻墨:小齊看得懂影射是有腦子。說出來是沒腦子。今之學生中多有此輩。每年單位都能召進一批】”
徐階聽他說話時目光轉冷。鼻中輕輕哼了一聲。
這一聲極其輕微。甚至只是稍具動勢而已。張齊說的興起。並未發覺。王世貞卻瞄得清楚。心想張齊這痴太不曉事。本來事情現在還沒浮出水面。話不說透。徐閣老就可置身事外【嫻墨:前批小王高。高在此。】。你這幾句。反倒把線纜扯起。真若勢頭不對。豈不是引火燒他的身嗎。真是馬屁不懂。專拍馬蹄。
隆慶見梁伯龍無話。臉色稍凝。卻在此時。戲班中又有一人出首說道:“我就是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