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說。”
相隔半晌。荊問種這才緩緩道:“當年我愛劍成痴。被家人當成不務正業的閒漢。後來什麼都不管不顧。棄了一切來百劍盟。你娘之所以千里迢迢進京來尋我。也是跟家裡賭了氣的……唉。其實都是過去的事了。說來又有什麼意思。我們的事說來庸俗得很。可是活到了歲數。才知道它之所以庸俗。是因為世界原本如此。【嫻墨:過來人的話。慘慘可傷。那些搞獨身貴族的、週末婚的、耍丁克家庭的都該細想想。】”
他嘆了口氣。繼續道:“年輕的時候。我們都以為自己可以有個與眾不同的人生。走過來回頭再看。原來自己這雙新鞋。走的其實還是別人千百年重複下來的老路。【嫻墨:可與第三部方枕諾之言對看。回互法無處不在。】本來我想。憑自己的本事進京必得施展。可是入了盟又過得不好。熬了三年仍鬱不得志。當時滿腦子都在想如何往上爬。見她來了便沒好氣。只怕在那時候。便在她心裡種下了怨根。”
廖孤石道:“有怨她都會主動捨身幫你。荊大劍。你果然好本事。”
荊問種道:“當年你爹在盟裡。論人才武功都是有口皆碑。那一屆的試劍大會上呼聲極高。進修劍堂是定準的事。要說你娘那麼做是出自我的指使。是冤了我了。可是她旁敲側擊地提起之時。我確實沒有反對。仔細想想。她後來的決定。也真是和我賭了這一口氣……”
他說話聲越來越低。疏林中枯枝譁響。簌簌生寒。
北風微漾。閃動的衣袂。令他更像一尊被套上衣衫的木雕。【嫻墨:寫動正是寫靜】
荊問種喉頭梗梗【嫻墨:又是特異用法。梗者。焦乾之態。樹葉連枝那個小棍叫梗。髮卡發硬。哽。則有泣色。兩者絕然不同。哽就是動作了。梗則是形容。用鯁亦可。但魚刺卡喉態。不如焦乾木態傳神。】。隔了好一會兒。這口氣才長長嘆出來:“唉……男人。感情的事痛痛癢癢就過去了。算不得什麼。這些年來。苦的是你娘。她相夫教子過日子。看著我青雲直上【嫻墨:有私就有弊。說的是感情。更暗透別情。別情何在。百劍盟試劍之弊也。應後文事。】。和她的距離卻越來越遠。漸漸的娶妻生女。竟成了兩戶人家……我和你舅媽。總是吵架。一吵便是你娘來相勸。而她自己和你爹卻一直是相敬如賓。從來沒紅過臉。在外人眼裡。我們或不如你家過得和睦美滿。可是我卻知道。他們那種相敬如賓。是怎樣的一種毫無親切感的相對。孩子。那種冷。你經歷過。心裡清楚。但你不會了解的。真正的夫妻不該是這樣的【嫻墨:舉案齊眉事。最讓人噁心。那絕非真夫妻。好夫妻如鴛鴦戲水。到了理學家手裡。全成舉案齊眉。好像彼是此的客人。荊問種有此一言出。不管他做沒做過錯事。都可先原諒一半】。”
樹後靜靜無聲。
荊問種仰起臉來看著天:“歲月無情。我們都老了。也許在她的心裡。唯一可以聊以慰籍的。便是我能夠遂了心願。讓她沒有白白付出。可是這些年來我志得意滿。心卻越來越冷。越來越懷舊。如果再讓我重新活過一次。也許我會選擇在家鄉終老。和你娘平平靜靜地過上一輩子。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過去的日子又怎麼能追得回來呢。”
說到這停了一會兒。忽又失笑。搖頭道:“沒有經歷。又何來看破。也許即便是一切重來。我也一樣會走上原來這條路吧【嫻墨:如何。有這種心態的人。能哽哽而泣乎。故梗梗才為真正描刻入骨文字】。離開了現實。一切不過是空談。這世上的很多事情。都是順理法則悖於人情。從人情則悖於理法。對錯難言。有些別人看來是錯的。在我和她之間卻順理成章。孩子。你娘是個苦人。你更是個苦人。你爹爹在修劍堂研學。一年到頭難見幾面。你性子太孤。除了你娘。誰也走不進你心裡。可是我沒想到。你竟能下得去這等狠手……”
他向前邁出半步:“那時候我看見你娘渾身是血。恨不得把你撕碎。可是我知道不能那麼做。你是你娘唯一的骨血。我若傷了你。她在天之靈也不會安息。孩子。是我葬送了你孃的一生【嫻墨:自己還知道錯】。你錯得也足夠徹底。但是人生就是這樣。過去的事情人無法改變。與其讓它成為壓在你我身上的包袱。不如好好去想想如何突破這個局。其實待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便會知道。愛恨情仇都太虛幻。半分也握不在手裡【嫻墨:知道錯還不知道改錯】。男子漢大丈夫。該當立足現實。志向高遠。一切還需向前看。如果你只是成長。而不去成熟【嫻墨:成熟果如是乎。真利慾薰心。不懂人情了。說來偏偏苦口婆心。彷彿當今家長口口聲聲對孩子講:這是為你好】。那豈不是一直要做個長不大的孩子。”
他觀察動靜。見廖孤石在樹後毫無反應。也不知是在內心權衡。還是根本沒聽進去。便又加大了聲音道:“如今這世上。我也只剩下你和小雨這兩個親人。以我現在在盟裡的地位、你爹在武林的影響。不愁給你安排一個光明的未來。你仔細想想。就算你避世遠去。揹負著弒母的惡名。遭受著盟裡的追緝。人生有何快樂可言。”
他一面說著。一面緩緩向前探步。“就算你向世人宣說此事。搞得我身敗名裂。你爹爹又會是何心情。你又從中能得到什麼好處。難道你爹會認為兒子替自己出頭是光彩之極。難道人們會稱讚你大義滅親。是個不折不扣的衛道義士。醒醒吧。這種事情只不過會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資。不單咱們幾個成了笑話。整個百劍盟也要跟著戴羞蒙塵。”【嫻墨:總之還是活一個臉面。不褒貶而褒貶自在。邊立邊破。】
廖孤石所靠之樹已愈來愈近。
“你縱然不顧及我和你自己。也應該想想疼你的鄭伯伯。想想小雨。你鄭伯伯嘔心瀝血經營不易。你妹妹她一個姑娘家。傳出這樣的家史。如何嫁得出去。縱嫁得出去。夫家又會怎樣看她對她。難道你想要她真就做了一個尼姑。面對青燈古佛安靜地去終老。你只想要這一時的痛快。可曾想到有多少人一生的追求和幸福都在你手裡。申遠期已經因你而死。你難道還想把這次的個人災難。擴大演變成一場毀滅所有人的浩劫。”
“住口。”
“住口。”
“住口。”
廖孤石佝身連吼數聲。淒厲有如嘶號。
這悲慟至極的聲線尖銳至極。撕人心肺。將荊問種驚得不由自主倒退一步。臉上煞然變色。
只見廖孤石驀地轉過身來:“是你。一切都因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