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赧然道:“慚愧。在下活得昏昏噩噩。什麼抱負。可也沒想過太多。”
朱先生面色稍冷。似乎對他的話有些不滿。道:“大丈夫生於天地間。若不轟轟烈烈做它一番事業。豈不負了這一腔熱血。大好頭顱。”常思豪道:“先生教訓的是。只是我……在下才學……實在有限。不堪大用。至於投身於軍旅。助守邊防。也只可充馬前一卒而已。近來更是忙於私事。沒空……無暇它顧。不過。只要國家有用得著的地方。在下一定盡力而為。”
荊零雨在那桌靜靜吃喝。雖然瞧也不瞧。這邊的言語卻也一點不落地都聽了去。聽常思豪陪兩個文人說話。應對得甚是勉強。暗地裡偷笑不止。
朱先生道:“亂世赴國難。大將保邊疆。常俠士所作所為。令人欽敬。然先帝嘉靖。藏於深宮。嚴嵩亂國。黨植天下。東廠酷虐。肆意橫行。國是誰家之國。邊境軍民瀝血奮戰。所積之功。無非徒添奸賊之政績。增督軍太監之榮光。功又成誰家之功。人應有愛國之心。更應有愛國之智。須知君正則臣忠可也。君不正。又何必恪守臣責。像當年唐太宗那樣的聖明天子。對其盡忠。則可令國盛民強。太平安樂。若皇帝如殷紂王一般殘暴不仁。對其盡忠。豈非是助紂為虐。為虎作倀。”
常思豪聯想到嘉靖帝的種種作為以及邊境流民慘狀。嘆了口氣。道:“先生說的不錯。”荊零雨筷子略停。眼珠微微斜了過來。【嫻墨:雨兒畢竟乖覺】
江先生整了整畫袍。衝朱先生笑了一笑:“對酒當歌。朱兄何必老去想那些令人不快的事。”轉向常思豪道:“我二人喜好四處遊學。以增閱歷見聞。走的地方多了。所遇趣事也相當不少。前些日子到江南一帶時。發現家家戶戶拉郎配女。官宦人家亦急著招贅女婿進門。老夫少妻、窮漢得富女者比比皆是。甚至十二三歲的女孩子也都嫁了出去。滿街花橋穿梭。新郎四竄。窮家女子租不到轎子。頭戴紅蓋。便當街跑到夫家去。場面可是熱鬧啊。一問才知。原來皇上下令要選宮女。所以江南女子都忙著嫁人。以免被選了去。哈哈。在下和朱兄只是一走一過。就險些被人拉去當了新郎。【嫻墨:隆慶初確有此事。查出是有人冒充斂財】”
朱先生墩杯於桌。面有憤色:“現今大內還有宮女好幾千。皇上卻仍要增選。誰人願讓自己的女兒在宮內白頭。孤苦一生。故而百姓們不得已才行此下策。當今聖上不思勵精圖治。重振朝綱。卻每日耽於聲色。甚至服孝期間亦遊幸無時。日夜春歡。簡直喪盡禮道人倫。且他不顧國庫空虛。民生凋敝。下詔四處購買貓眼石、祖母綠等各色珠寶花費甚巨。極有熱心。而在上朝時面對百官。又呆若木雞。不發一言。冷似冰人。不說話也便罷了。哪怕坐在那裡。給底下官員一個牌位也好。可是他登基一年。上朝不過兩次。除了幾大閣臣。其它官員甚至見都沒見過他一面。這又與先帝無異了。如此下去。不知怎生得了啊。”【嫻墨:總評中已述及。此書中是在功夫、夢想、解密、批判、痛苦、歡樂、瘋狂、顛覆、崩潰、奇談中找大。大顛覆是很重要的一項。要顛覆。心中必先建基。故此處借朱儒之口。豎一隆慶印象。使小豪未見隆慶。心中先有一隆慶。恰似未見百劍盟人。心中已有諸劍身影。】
常思豪一怔。心想:“嚴總兵也說過此事。看來事情確是不差的了。先帝嘉靖三十多年不見群臣。致朝政日非。天下紛亂。隆慶帝雖然上了一兩回朝。卻如同木偶。那又和沒上朝有什麼區別。剛剛登基不到一年便即這樣。那以後的日子呢。”一時大感氣悶。
“哎。”江先生口作嗔聲。一面欠身為兩人斟酒。一面笑道:“朱兄又何必如此激憤。先帝嘉靖在晚年。也有所悔悟。有所收斂。海瑞上書直斥其非。他也只將其收監不殺。當今聖上初登大寶就放了海瑞。可見還是英明之主。且他登基尚不過一年。日後未必不能勤政愛民。振奮中興啊。我等草民只須翹首以望。耐心等待就是。”
常思豪皺起眉來:“難道他一日不改。天下人便要等待一日。一輩子不改。便要天下人苦熬一生。將希望都寄託在一個人身上。太也渺茫。”
朱先生擊掌道:“說的好。海瑞上疏先帝曾言說‘陛下誠知齋醮無益。一旦翻然悔悟。日御正朝。與宰相、侍從、言官講求天下利害。洗數十年之積誤。可置身於堯、舜、禹、湯、文、武之間。使諸臣亦得自洗數十年阿君之恥。置其身於皋、夔、伊、傅之列。天下何憂不治。萬事何憂不理。此在陛下一振作間而已’。無非還是孟子‘格君心’的調調。其言何等幼稚。【嫻墨:再接海瑞。前部在雨兒口中已有過鋪排。綿綿絮來。使新君舊臣都見顏色。側重不同。所出形象又復不同。此處正可與後文初喃等討論處對照看。朝堂背影紛亂複雜。只一側面。便不立體。】天下積弊日久。種種舊制缺陷、新生問題難以數計。豈是一人一念之轉而能改變。況且將希望寄託於別人身上。太過消極。需知。求人不如求己啊。【嫻墨:應第三部調絃血戰事。此處小常聽。恰似後文平哥兒聽。此作者“回互”法之一見。】”
常思豪聽他語聲豪邁。氣度過人。心中大為振奮。拱手道:“先生您見識不凡。必有治國的方略。不知道照您的想法。這天下要怎樣才能變得好些。”
朱先生輕捋短鬚。道:“不敢。以在下淺見。要振惰起衰。非得集治世之能臣。上下一心。以大肝膽大魄力。革舊制。立新篇。執行變法。天下或有起色。只是。這也只是個夢想。照現在的樣子來看。是永遠不可能的了。”常思豪奇道:“為什麼。”
朱先生且先不答。動手將菜盤和火鍋移開些許。騰出一塊空處。一手攏住自己的青衫大袖。另一隻手探出去。拈了幾粒花生米撒在桌上。指道:“六部官員的影響力已大不如前。於他們而言。還是安安穩穩地收賄斂財才是正經。變法這等大事弄不好就要身敗名裂。莫說什麼加官晉爵。恐怕一個不慎。身上這身朝服就穿不著了。”
他說這話時指尖一捻。輕輕搓去一粒花生的紅皮。【嫻墨:治大國如烹小鮮。特以小菜喻官員。點逗成趣。此處由六部先起。】
“六部官員無用。施政方略的決策全在內閣。而內閣之中……”他取了只空碗擺在頂上。又夾了塊腐乳放了進去道:“內閣之中首輔徐階不過是個權術高手。他懂得如何打擊排擠別人。四處安插親信。穩固自己的地位。卻不是一個有魄力的治世能臣。他向來主張寬政。力求穩定。就像這塊腐乳。雖然得寵當紅。骨子裡卻盡是腐朽的味道。要他實行變法。那是絕無可能。”
他端起酒一飲而盡。將空杯置於方才那隻碗左下方。似乎嫌不乾淨。又拿起來取帕抹盡殘酒才再度放下。指道:“內閣第二號人物李春芳腹中空空。毫無主見。是個無用之人。只一味惟徐階馬首是瞻。”江先生不禁笑道:“朱兄。你也忒刻薄了些。拿空杯喻他也便罷了。偏還要擦得乾乾淨淨。春芳是靠寫青詞得寵。肚裡須還有些文墨。”【嫻墨:歌功頌德文字。其實最不好做。看今之主旋律作品如何捱罵就知道了。文人最知文人。故有此說。】
朱先生先是瞪了瞪他。又點點頭:“言之有理。”把火鍋邊的臭豆腐罐拿過來。用筷子在裡醮了一醮。滴汁於杯中道:“墨水是有的。可惜臭得很。”
他這孩子氣的頑皮舉動。引得常思豪和那江先生都笑出聲來。
朱先生繼取一青白花瓷盤置於杯側:“陳以勤在皇上尚是裕王之時。便是他的老師。此人保守。視祖宗法制為雷池。又豈肯輕越一步。至於張居正。”他又拿過一個淺碟。卻翻轉過來。扣在盤碗下面的位置:“此人今年不過四十三歲年紀。是徐階的弟子。陳以勤的門生。入閣近一年來。負責邊防軍備事務。從他的施政作為來看。尚算注重實際。但是城府極深。讓人琢磨不透。”他一面用手指輕輕敲著那淺碟的底部。神色中帶著些凝思的味道。一面繼續說道:“此人原與高拱交情莫逆。可是上半年徐階利用言官打擊高拱之時。他卻也未能挺身而出說句公道話。是怯懦。是韜誨。不得而知。雖然他是夾在老師和朋友之間確實不好說話。可是遇了問題置身事外。沒有個明確的態度。又與牆頭草何異。況且。相對而言。他在內閣中資力尚淺。就算想有作為。有那些保守的前輩在上。也沒有他說話的份【嫻墨:自此內閣人物出齊。與秦府夜宴所談相照。所謂“遠近高低各不同”也】。”
說到這裡。他收手靠在椅背之上。目視常思豪:“隆慶皇帝喜女色珍玩。於政事上一無所見。自不必說。他自在宮中玩樂。閣臣們各行其事。相互傾軋。俠士請想。還有誰能站出來登高一呼。勵治變法。”
常思豪聽完。瞧著桌上腐乳花生杯盤碟碗這些東西。心想:“內閣中的人。或者愛抓權。或者不辦事。或者沒能力。或者沒地位。說到頭來。豈非還是一場空。”嘆了口氣。道:“看來這個世界。就是這個樣子。咱們做平民的。只有逆來順受。沒辦法改變了。”
“不然。”朱先生肅容道:“漢高帝劉邦不過一小小亭長。終獲天下。就連庶民陳勝。亦曉得王伯將相本無種的道理。常俠士身懷絕藝。又值大好年華。如此失志頹迷。那可就連這題詩於壁的水姑娘亦比不上了。”說著單臂一揮。袖風遙遙掠壁。常思豪目光隨之轉去。牆上文字撇撇如刀。彷彿也刻痛了心房。不由一陣慚惶。低下頭去。稍頓一頓。心中忽地生出些許疑念。忖道:“他這些話是什麼用意。說什麼劉邦。又什麼將相無種。這豈不是有攛動人造反之意。”【嫻墨:經秦府歷練。小常略有長進】
心機電閃間。目光向二人臉上掃去。尋思:“這兩人對於朝政是非極是熟捻。大論炎炎。顯然不是尋常人物。難道。他們是來自官家或東廠的密探。竊聽到了我和小雨的談話。便出言試探。否則我與他們素昧平生。他們又為何如此信得過我。竟連皇上的錯誤也敢當面直陳。就不怕我去告發。”
那江先生側過了臉去。笑道:“朱兄。禍從口出啊。咱們這些腐儒酸士因言獲罪的還少了。手無縛雞之力。肩無挑擔之能。徒發浩嘆。於事無補。又有何益。倒不如流連於山水之間。忘憂於荒曠之地。縱馬長歌。飲酒誦詩。以舒雅意。以遣襟懷。做個四海散人。落得逍遙自在。”
常思豪此時卻已有了些分教。心下暗笑:“自一開始。你二人便是一唱一和。試探我的心思。你若真有此想法。又怎會在這兒坐議閒談。既如此我也逗你們一逗。”從容道:“江先生這話就不對了。我聽有句話說叫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若有才學的人都避世離塵。隱於荒野之間。與草木同朽。那當初又去學那些經史子集。治國大道幹嘛呢。我常思豪不過是個魯莽小子。懂的不多。也知道要盡己之能報效國家。先生想來也是飽學之士。說出這樣話來。也不怕令人恥笑麼。”江、朱二人對視一眼。同時展顏。江先生道:“常俠士快人快語。江某佩服。在下倒有一言……”
正這時。就聽有人招喚:“小黑。小黑。”聲音低而急促。
常思豪回過頭去。見荊零雨連連招手。便向二文士拱手一禮。轉身回來。問道:“怎麼了。”
荊零雨低著頭道:“別聲張。付賬。咱們走。”常思豪問:“出什麼事了。”荊零雨臉上惶急身子不動。用眼神向斜後方領了一領。常思豪順勢瞧去。只見有夥人說說笑笑。剛剛在不遠處一桌坐下。夥計正伺候著點菜。【嫻墨:還是肖家小哥兒否。笑】
對方一共五人。全是少女。年齡看起來都在十五六左右。正臉對著這邊的一個。身穿鵝黃滾褶花邊長裙。唇似紅櫻。黛染峨眉。裁鬢薄妝美而不豔。神態莊重自若。看上去比較老成。她右手邊那少女著白衫。容貌一般。然而眉目平和。神色間倒有一種天然雅靜。左手邊那少女正在笑著。微翹的上唇令她有著一份與眾不同的美感。俏裡含嬌。活力四射。一邊說話一邊解著身上的大紅暖氅。另兩個少女一著黑衣。一著絳紅。背對這邊。雖看不到面容。可是那兩段雪也似的細頸和婀娜的身段讓人一望之下。便生遐思【嫻墨:試想。幾個女孩無人領帶。就敢上酒樓。豈是尋常閨閣輩。可知此處已入武俠筆墨。描官場。處處刀光劍影。入俠筆。反無血雨腥風。】。荊零雨低低怒道:“色鬼。看什麼看。快付錢走人。她們認識我。瞧見就糟了。”
常思豪不敢怠慢。趕忙招呼夥計結帳。兩人站起身來。他又向西桌江、朱二文士拱手虛施一禮算是作別。也不待其有何反應。便攜荊零雨倉促下樓。正走到樓梯口處。就見底下一人。手舉幾串冰糖葫蘆笑吟吟正急步而上。這人抬頭瞧見荊零雨。神情登時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