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到了外屋的哭聲,是母親,她醒了,恢復意識就意味著與痛苦重逢,看著自己的寶貝女兒變成這副不人不鬼的模樣,她的心痛可想而知,然而我卻對她的哭聲產生出一股極強烈的厭惡來,我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痛惜,也不需要安慰!
“都給我出去——!”我喊著,由於失去了嘴唇,我的聲音含糊,古怪之極,又是那樣淒厲,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女兒……”母親還想說些什麼,父親走了出去,“讓她一個人靜靜吧……”他說。
他們走了出去,丫環們也都走了出去。
人走了,屋子空了,我的心也空了。
我拿起鏡子,裡面映出的是一張古怪至極、猙獰可怕的臉,黑紅色的肌肉一條條的,縱橫交錯,就象撕掉皮的烤雞腿肉。細小的血管清晰可見,有的是青色,有的發黑,還有的發紅,有的斷了,象破爛的線頭兒,我想,大概是昨天晚上,尋美人倒在我臉上的那瓶粉紅色的藥粉,起到了分離面板的作用,而且可以使揭去皮肉的地方儘快癒合。我的眼皮沒有了,覆在眼睛上的,是一層薄薄的紅膜,沒有睫毛,什麼都沒有,整個臉上顯出一種怪異的鐵鏽色,傷口已經發幹,不再滲出血絲,我的嘴唇沒有了,粉紅色的牙齦裸露在外,牙齒還是那樣潔白,此刻看來卻全無美感可言。鼻骨下面是深深的兩個洞,粘乎乎帶著血絲的東西隨著我的呼吸一鼓一鼓,活象是蛤蟆。我的頭髮,依然是那麼黑亮,如瀑布般喜人,可是與此刻的臉擺在一起,卻有股說不出的恐怖,我感覺自己就象是一個被埋在地裡,爛了許久的骷髏,沒有了皮肉,頭髮卻還呆在原來的地方,散發著黴氣和難聞的腐臭。
人還是我的人,思想也還是我的思想,似乎一切都不曾變過,又似乎什麼都變了。
我似又聽到了母親的哭泣,父親憤怒的喊聲。
他們痛惜的,是我失去了美,沒有了美麗的臉,我便無法再受到眾人的喜愛,不再會得到注視的目光,人們所欣賞和喜愛的,不過是曾經長在我臉上的那一層美麗的皮!
以往來登門求親的人中,有多少是喜愛和欣賞我的人?又有多少人是對我真正瞭解?沒有,一個都沒有!他們所看重的不過是我那張漂亮的臉,假如我天生醜陋,會有人不斷地來向我大獻殷勤嗎?還是唯恐避之不及?
想起昔日我為自己的容貌出眾而得意洋洋的樣子,我不由得一陣噁心,回首看去,那時的我,是多麼的無知和淺薄!
如今失去美貌,變得人鬼難分的我,竟然一朝覺醒,看破關竅,這又是多麼大的一個諷刺!
我想起了雲飛揚的話,是啊,我的美究竟有什麼用處呢?青春與美貌,不都正如他所說,是虛幻的嗎?我的自以為是、沾沾自喜,都是多麼的幼稚和可笑,又是多麼地令人痛心啊!
我感覺自己並不是失去了美,相反,我覺得自己從來就不曾真正擁有過美,美的存在應帶給人歡樂,而我擁有的歡樂都是假的!回首往事,我看到的只有虛情假意的恭維,厚顏無恥的做作,還有深深隱藏在人心裡、骨子裡的醜惡!
夜幕再度降臨的時候,戴上罩面黑紗的我慢慢遊走在大街上。
對於不告而別,我並沒有什麼愧疚感,讓父母每天面對我這張臉,是對他們更大的殘忍。更何況現在的我已沒有心思為別人著想什麼,我的心已經夠亂的了,他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我的心很平靜,也許這就是痛苦到達極限後的那種平靜吧。
街上人來人往,商販們有的收拾攤位,準備回家,有的張望著,吆喝著,希望把最後一點貨賣出去,婦女抱著孩子,跟身邊挎筐的大嬸兒邊走邊嘮,孩子手中的小風車時而轉動,時而停止,他用小嘴吹著,臉上的面板是那樣嬌嫩可愛。
街邊店鋪的燈籠閃出紅豔豔的光,照在人臉上,顯得每個人都紅光滿面,我特別地去注意他們的臉,那些臉上有皺紋,有麻點,有斑痕,有亂糟糟的鬍子,但都無一例外地閃耀著快樂的光芒,眼角的魚尾紋裡是快樂,額頭的皺紋裡是快樂,閃爍的眸子裡也是快樂。
原來醜陋的臉也可以如此生動,如此美麗的。
是來自生命的美嗎?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歡樂也許永遠也不會回到我的身上來了,我是個沒有臉的人。
——我是個沒有臉的人!
“您的小菜兒。”夥計看著我,把托盤中的碟子一隻只擺在桌上,臉上帶著明顯裝出來的、不自然的微笑。
這家小店開在城郊,也算得上是鄉下了,也許是這種小店,江湖中人來的並不多吧。我拿著劍又戴著黑紗,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殺手一類的人物。夥計和掌櫃遠遠地站在外櫃邊,不時朝我望上一眼,舉止滑稽可笑。
滑稽可笑的倒底是誰呢?
毫無疑問是我,因為我無法隔著黑紗把菜飯吃到嘴裡去。看來掌櫃、夥計和其它幾個零散的客人也想看我是如何吃飯的,他們的目光游來游去,故意裝出東張西望的樣子看著我,如果我的頭扭向哪個方向,他們立刻避開——那動作愚蠢笨拙之極,他們難道想象不到,我的頭扭向東面,眼睛卻可隔著黑紗,望向北面的嗎?
以往在家裡,父親母親都注視著我,每當我吃下一樣東西時,他們都會露出微笑,因為進食意味著成長。丫環僕婦們則在背地裡,為我吃的這道菜是由誰端上來的爭論不休,好象我吃了她們端的菜,她們就覺得很幸福,很榮光。
此刻盯在我臉上的目光則全部充滿了好奇。
我把黑紗輕輕揭下。
好奇是要付出代價的,我從他們蒼惶而逃的表情和動作上得到了一種特異的快慰感,憑什麼我就不能以這樣的面目示人呢?
我什麼也沒做錯,卻要象老鼠一樣躲避別人的目光?笑話!
小店裡除了掌櫃和夥計,轉眼間已然空無一人。然而他們兩個,居然隔著櫃檯抱在一起,可以看到夥計的褲子顏色深了一塊,顯然是溼了。
我忽然覺得壓抑輕鬆了許多,甚至感到有些快樂,我夾起小菜放進嘴裡大口嚼著,覺得味道還真不錯。這是我失去臉之後吃的第一頓飯,吃得如此香甜,是我無論如何也意想不到的。
我的兩腮只剩下薄薄的一層,被飯菜撐起來後,顯得有些松,有些鼓。沒有了嘴唇,涎水和著嚼碎的菜渣,不斷地從牙縫中流出來,咀嚼也不是很方便,好在舌頭還是完好的,使得我品嚐起這小菜來完全沒有影響到口味。我努力開解自己,可仍忍不住一陣心酸。
看著哆嗦著抱在一起的掌櫃和夥計,我產生出一股捉弄的快感,於是放慢了吃的速度,邊吃邊抬頭看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