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很快 用盡力氣割下去 隨之而來的竟是一陣近似快感的清涼 像是小時候夏夜裡 媽媽用大木盆給洗的那個滑溜的澡 洗完套上肚兜站在月光底下 小風從腿間輕快地劃過 好像自己變成了姐姐 跟著 夏夜的夢驟然破裂了 一道炸雷從兩腿之間劈上來 像要把每一寸骨頭都劈開 把每一寸面板都撕碎 他用力彎下僵硬的脖子 看著自己的血和尿像水囊被荊棘刮破般 嘩啦啦在兩條抽顫小腿間淌下來 心底有一種猙獰的自豪和無可挽回的絕望同時升起
你們做不到、不敢做的事 我做到了
痛苦到頭 如此而已 有什麼了不起 生活原本就是一種緩慢的閹割 來得猛烈一些 反而有著別樣的刺激
他知道 刑求中的犯人 一定也有著相似的心理
痛苦先是突如其來 然後綿延持續 不斷的刑求 就是不斷製造這種起伏 在安逸與痛苦間形成對比 促使人做出選擇 可是如果受刑者意志堅強 折磨久了 不但不能奏效 反而還增強耐受能力 甚至 會讓人愛上這感覺
人就是這樣的生命體 當無力改變現狀 會無意識地自我欺騙 產生一種逆來順受的心理 然後樂在其中
如果不能追求快樂和幸福 那麼就追求痛苦罷 至少 它容易獲得 俯拾皆是 而且好過麻木得毫無追求
當對抗變成迎合 刑求就失去了意義
傷好以後 程連安有很長一段時間感到無比煩躁 後來發現 那是因為痛楚的消失
心裡的痛還在 身上的痛卻沒了 這感覺好像背叛 像自己弄丟了自己
可恥的身體啊 你怎能就這樣 忍看靈魂的哭泣
於是 他準備了一根小針 無人的時候 在自己的小臂上縫來縫去 每剜一針 都有一針的激動:我活著 我還活著 每疼一下 都有一下的驚喜:是你啊 你還在這裡 真的是你
痛苦成了他確認自己存在的方式 並且就此產生了一個推論:犯人也是在用痛苦確認著自己 這確認中不僅僅針對生命 還包括夢想、包括堅持、包括認為自己會在後世得到某種正名、某種承認的預期
他開始喜歡觀察人犯 並在他們的眼神、動作中分離痛點 窺探心機 久而久之
“你錯了 你的想法沒有意義 ”“不要傻了 你堅持的 別人也曾堅持過 現在卻早已放棄 ”“歷史只是寫在紙上的字 有人能寫 就有人能塗去 遺憾的是 定稿的權力在我們手裡 ”“好好想一想吧 後人對你的評價 既不會是好 也不會是壞 因為除此刻面對的痛苦 你是不存在的 你為什麼而承受 又是為什麼在堅持 ”“你不覺得心中的東西很虛假嗎 尤其是面對痛楚的時候 想一想 再想一想 究竟什麼是真實的……”
諸如此類 他總有辦法找到對方的失意點 使之決心潰散 喪失意志 放棄堅持
再殘忍的人 聽多了嘶號也會膩的 倘能喝著茶水笑笑呵呵說幾句話就問出口供 那耍刀弄棒的又何必呢 所以沒過多久 點心房再有難纏人犯 過來都不再問:“三爺在麼 ”而是改成:“小安子呢 ”
點心房辦事效率提高 很快引起郭書榮華的注意 在他把程連安調到身邊使用的時候 底下人已經將“小安子”這個稱呼換作安祖宗了
程連安對此很得意:是金子總要發光 何況自己是有根有脈的金子
而今 又有一塊“金子”掉進了東廠 沒根沒脈 帶著一股子酸氣 居然在督公眼裡 還能博得兩分賞識
這塊金子 此刻和自己相隔著五七個帳篷、兩三堆篝火 正以穩慢的步伐往前溜嗒
瞧著這背影 程連安有種感覺 似乎那安靜只是假象 裡面有著一種別樣的掙扎
痛苦如無形之水 只要存在 必會在身心中流溢 他相信自己的判斷 處理痛苦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式 曹老大的狠是一種發洩 呂涼的陰是一種埋藏 曾仕權的玩世不恭是一種逃避 康懷的平靜是一種擱置 在這堂堂東廠裡 除了督公 沒有誰的痛苦能逃過自己的眼睛
倘若方枕諾是真心來投 那麼他受到督公的禮遇 期望得到了滿足 原不該有這種掙扎才是
這樣想的時候 方枕諾已經走到了營寨的邊緣 這營寨是臨時的 沒有寨柵 只有巡邏的哨隊時而經過 用腳步劃分出邊界 他的腳步沒有停 慢慢悠悠 仍向前走著 無邊界的營寨和衣帶上的東廠腰牌 讓他的行動毫無阻滯
程連安卻停下來 因為再跟上去的話 會走到沒有帳篷的曠地中間 那樣未免太過明顯
一陣風撲過來 像給挑食孩子塞肉吃似地 將一股腥腐的氣味拍進他的鼻孔 程連安臉色大苦 一陣嘔意又翻上來 卻忽然意識到:那曠地後面的樹林 很是熟悉
“這個窮酸 難道要去看死人嗎 ”他的眉毛微微地下沉 將眼睛壓得扁了一些 溢位森森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