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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樓室內陳設簡潔 地板紅亮 幾處燈燭貼壁 柔燦宣黃 光暈隨著船體的輕搖 也在黑暗中淺淺地呼吸融離 使這狹小船室在明暗流幻中反而呈現出一種近乎於無限的深邃 宛如漂浮於茫茫星宇之上 室中一張條案橫陳於北窗之下 案頭上擺著些信簡文書 斜倚在角落的琵琶在窗簾下半遮半掩 露出弧線豐美的箱背 有著盛唐女子寬臀墮髻的風姿
郭書榮華和程連安候在二層梯口 瞧見擔架上來 忙閃身讓過 待兩名幹事將常思豪輕輕放低 郭書榮華忙就燈光瞧了一眼氣色 跟著伸指急搭常思豪脈門
程連安觀察著他診脈的表情 以期從中觀察出常思豪的病況 只見他聽了一聽 忽然縮手 似乎只在指尖摸出了自己的心跳 跟著 凝了凝神 再度按下指去 闔上雙睛 待要細品時 眼皮卻又像在強光下撩刺著 抑制不住似地浮顫 不得已睜開 嘆息似地舒了口氣 整個人定了一定 最後俯下身來 勾膝攏頸 將常思豪的大身子輕輕抱起 轉身走向裡面
臨窗靠右的板壁上拉著帷簾 程連安從他動作中早已會意 忙搶先過去將帷簾拉開 裡面露出被鋪宣軟的床榻 月光從窗外射來 斜斜鋪陳榻上 泛起水樣銀輝
曹向飛一揮手 幹事提著空擔架退下樓去
郭書榮華將常思豪安放入榻 親手替他褪去衣靴調理臥姿 又替他拉上錦被 鬆鬆枕頭 覺得一切舒適之後 在他合目安睡的臉上又望了一望 臉上露出憐惜歉仄的意味 這樣靜靜地瞧了一會兒 終於伸出手去 輕輕將帷簾拉上小半 替他遮去臉上的月光
曹向飛將寶劍脅差奉上 程連安無聲接過 橫置在條案之上
郭書榮華坐回案後 打了個手勢 程連安垂首 宣示道:“有請火黎國師 ”
火黎孤溫在底下瞧幹事拎著空擔架下來 過了半天毫無動靜 正自不耐 聽有童聲傳見自己 鼻孔裡哼了一聲 也不脫鞋 抖鎖鏈大步上樓
他身量高大 站在船室中有種“頂天立地”之感 一張駝臉上光影稜峋 更顯威嚴肅穆 郭書榮華瞧了一瞧 微笑道:“國師遠來是客 請坐 ”
程連安從板壁暗格中取出一方花格坐墊 擺在距案五尺偏右的地板上
火黎孤溫瞧瞧那坐墊 一聲冷笑 雙手捧搖鎖鏈道:“說什麼客人 別假惺惺裝模作樣了 你們大明朝就是如此折辱客人麼 ”曹向飛眉毛一挑 正要說話 程連安先笑了起來:“呵呵呵 中原乃天朝上國 禮儀之邦 豈不知待客之道 這一趟國師落到如此田地 要說是誰人折辱 莫如說是自取其辱吧 ”
火黎孤溫受綽羅斯汗之命前來參與五方會談 原是存著分茅裂土、顛覆大明之意 此舉雖非出自本心 此時此刻 卻也無言置辯
程連安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 不急不徐地道:“當初也先擄走英宗皇帝 咱們兩國結下深怨 後來也先被害 瓦剌國中亂事頻起 連你們自己的兄弟之邦韃靼 都要出兵來撿這個便宜 那時節我大明休養生息已久 完全有實力一雪前恥 然而 最終可曾趁人之危 ”
見火黎孤溫不答 他便盯住不動 火黎孤溫避不過去 只好道:“……沒有 ”
程連安點頭:“後來瓦剌國中略定 為防大明來攻 還先行派出使節前來通好 我大明也都是好言安撫 熱情接待 這原出於為兩國人民著想 方才不計前嫌 可是使節回去之後 卻宣說我大明軟弱無能 反起了侵略之心 雖然當時你們國內空虛 汗王忙於內務未能成議 但大大小小派兵出來劫掠境民的事情也做了不少 國師乃老太師火兒忽力的子孫嫡系 從小耳濡目染 對於瓦剌宮廷政事想必知之甚詳 不知在下方才所言 可有虛話 ”
火黎孤溫一張駝臉越拉越長 尤其數落往事的還是個孩子 而且句句佔理 這讓人尤其覺得難堪
郭書榮華微笑擺手 將程連安揮退在旁 像是要拉近關係般地 以蒙語溫言說道:“前者國師在蜀中講經傳法時 巧遇雲中侯常侯爺 兩位一見如故 今春我大明向瓦剌遞傳國書時 在給綽羅斯汗的國禮之外 侯爺還曾為國師加備一份隨喜 想必國師已經收到了 ”
上次火黎孤溫在眉山被人捉住綁在樁上 經大火一燎 至今這眉毛還長得不大齊整 至於後來那些禮物 不但收到 而且還在瓦剌國中掀起軒然大波:只因隆慶以常思豪名義給他的禮物 明顯比大明給綽羅斯汗的國禮還厚重精美 這使得他的一些政敵趁機大作文章 說他上次深入明境並沒實心為國家辦事 而是去謀了私利 甚至有叛國通敵之嫌
綽羅斯汗對他一向信任 雖然沒說什麼 卻也看得出很不痛快 火黎孤溫深知 這次五方會談 汗王之所以加派了幾名僧侶隨行 說是照顧起居 其實裡面多半也有監督之意 而自己為了配合常思豪探聽聚豪閣事 中途讓這幾人先行離境 他們到汗王面前一回報 那麼把漢那吉的事也瞞不住 自己縱然有命回去 只怕麻煩也小不了
郭書榮華含笑望著他 繼續用蒙語說道:“瓦剌來侵與大明鎖國互成因果 彼此俱受其報 此乃定業 定業佛不能轉 未來卻造由今日 國師肯於深入洞庭 相助雲中侯刺探五方會談的虛實 可說是為兩國的未來開了一個好頭 ”
火黎孤溫心中暗奇:自己相助常思豪的事是在長江上游與把漢那吉、烏恩奇等人共同商定 後來到了君山 那一僧一道雖抓了自己 對這件事卻並不知情 東廠方面只當自己是來參加會談的代表 一路上拿自己當人犯看押 顯然也不知內幕 為何這東廠督公卻瞭解得清清楚楚呢 想到這兒 目光不由自主地向那床榻上掃去 剛才擔架上樓 好半天沒有動靜 莫非是常思豪已經醒過來 和郭書榮華在訴說此事 看這一路上的行止 原以為他們雙方大有過節 現在這情形 倒又不像是那麼回事 漢人之間的關係錯綜複雜 真是讓人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