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彈窗.】
徐瑛見父親語聲鏗鏘 登時感覺有了主心骨 興沖沖地點頭出去傳令 過了小半個時辰 陸陸續續只來了十幾名官員 按說平時父親召人 不到一刻鐘 連城外的都能趕到 今兒是怎麼了呢 他心中正納悶 不一會兒又有家人回報:李次輔老母身染風寒 目昏眼暗 他在家伺候唸佛脫不開身 南方來了軍報 張閣老正在忙著處理 只說改日再來看望閣老
徐瑛氣得跳腳 回來一講 徐階也就明白了 昨天兩個兒子被人當禮品送回 出個大丑倒也算不得什麼 郭書榮華這一幅壽字帖隱晦地暗示自己收山 本也不至於起多大波瀾 最糟糕的是三兒子把這幅字拿出來在人前炫耀 哪怕百官裡只有一兩個看得懂 一傳十、十傳百 這小小的暗示也就變成了一紙檄文 必然在人們心裡造成強烈震動 本來大家就覺得自己垂垂老矣 這次又沒有當場看出其中奧妙 任由兒子在大家面前耍活寶 不是擺明了在展示自己已然龍鍾昏聵、萬事無能了麼
他眯虛著老眼 向到場的幾個官員斜去 見他們神色怔忡左瞧右看 不問便知 顯然他們也是來觀望一下情況而已 這個時候 大家其實都在等待著 想看看自己這個當朝首輔 會如何作出反擊
他緩緩合上眼皮 努力放鬆著面部 使表情保持沉靜自然的狀態 心裡明白:敵人已經出招 如果接手的第一記反擊無力 那麼百官對自己的信心也就會崩塌 到時候說不定一擁而上 像當初攻擊嚴嵩、高拱那樣攻擊自己 官場是無情的 沒有人能真正靠得住 特別是一些平日的親信 為了儲存自我、劃清界限 會像瘋狗一樣掉過頭來 發動比敵人更猛烈的攻勢 牆倒眾人推 在那樣一種洪流般的狀態下 任誰也無能為力
一片沉默中 二管家手裡拿個卷軸“忒拉、忒拉”又走了進來 徐瑛沒好氣地道:“什麼事 ”二管家道:“有人送來這東西 說是田水月先生送給閣老的 然後轉身就走了 ”
“什麼 ”徐瑛一聽田水月這名字 嚇了一跳 往後倒退兩步 瞪大眼睛盯著他手裡的卷軸 顫手指道:“快 快扔出去 ”
徐階皺眉道:“你慌些什麼 ”
徐瑛顫聲道:“徐渭這廝知您病了 必然不懷好意 說不定在裡面塗了毒粉、炸藥什麼的……”二管家一聽嚇得魂飛天外 手一抖 將卷軸掉在地上 眾人紛紛閃退 只見這幅卷軸落地之後骨碌碌伸展開來 像一條卷地紅氈般直鋪向徐三公子
怕什麼來什麼 徐瑛心中想逃 可是嚇得兩腿早就軟了 哪裡避得開 趕忙以手護臉 身子極力後擰間撲嗵一聲 自己把自己絆坐在地上 眼皮緊緊眨成渦旋 好像臉上長了兩顆肚臍
可是待了一會兒 並沒聞到什麼毒煙 也沒有爆炸聲響 他小心翼翼擰回身來 從指縫裡往外一瞄 只見這卷軸全面展開 上面山水蔥籠 原來是一幅畫
眾人圍攏近看 只見這畫的中景是一片柔柔平原草地 西北方有一條寬廣大河 一群小鹿正自東南而來 朝大河奔去 為首的是一頭帶角公鹿 跳脫躍動 神情昂揚 蹄下染有碎紅 細看是幾瓣梅花 似乎是剛從梅林中踐踏奔出 它身後有九頭雌鹿 跑動中扭頭回望 近景一株老樹參天 枝榮葉茂 上爬幾隻小蟻 遠景山淡如遮 雲霧飄飄 不甚明晰 卻顯得清遠超逸
王世貞是京中才子 書畫通家 瞧這幅畫用墨寥略 簡而傳神 可稱當世少有之妙筆 然而這畫看似閒適靈動 畫面中的雌鹿不知為何卻給人一種帶有驚恐的感覺 似乎扭頭回望的動作是在提防什麼 但最後一頭鹿的身後 畫面嘎然而止 並沒有虎狼獵手 同時領頭公鹿得意的神態 和前方洶湧攔路的大河又形成一種反差 蹄下所粘踏碎的梅花又頗似血跡 這一切都使得整幅畫面裡透出一種異樣的氣氛 顯得劍拔弩張、危機隱隱 一時間對畫凝思不語
鄒應龍手指畫面左下角兩行小字 道:“恩相 徐渭這是在向咱們挑釁啊 ”
那小字寫的是:老檜雲間天敝 梅林飛縱血蹄 蒼鷹搏彘有玄機 一場搵食遊戲 射獸必得弓滿 逐鹿須當尋跡 神木三搖見風疾 誰曉蚍蜉用力 落款:田水月 字尾卵石形陰紋魁紅印章 油色鮮亮如血 顯然剛剛蓋上不久
梅林是胡宗憲的號 雲間乃華亭的古稱 老檜是將自己比作秦檜 徐階對這一切自然清清楚楚 然而他一對老眼在畫面上停留輾轉 卻久久不發一言
外面忽有家丁欣喜報入:“閣老大喜 皇上已經下旨 將張齊貶官罷職 即日逐歸原籍 ”
鄒應龍、王世貞聽了相互瞧瞧 笑容微露 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 徐璠、徐琨、徐瑛三兄弟哈哈大笑 痛罵狗才活該 其餘幾個官員彼此互望 臉上各露釋然 慶幸自己來得對了 各自開始在肚裡淘舂詞藻 準備討閣老開心
徐階眼望畫卷 許久 又向旁邊瞧去 三個兒子端帶而笑的樣子 就像吃撐翻白的金魚 他深深嘆了口氣 緩緩合目 聲音嘶啞 **般地道:“研墨 取筆來……”
時到中午 常思豪正與徐渭、梁伯龍談論形勢 宮中傳來資訊:徐閣老上表請辭 常思豪一怔:“這就怪了 張齊被貶 徐階卻為何請辭 難道又在裝腔作態 ”徐渭微笑不語 整個下午不斷有訊息傳來 先說皇上不許 已將表章駁回 跟著說徐閣老又連上三道辭呈 皇上大怒 之後便沒了訊息 常思豪有些估不準事態 琢磨來去忐忑不已 直到傍晚 卻見劉金吾和秦絕響扳肩攏腰 笑忒嘻嘻地擁進府來 說道:“大喜大喜 皇上已經准奏 把徐老兒打發回家去啦 ”
常思豪雙睛大亮 一時又不敢相信 再三詢問 劉金吾道:“確實無疑 皇上已經讓馮公公擬旨 擢李春芳接任首輔之職 並要酌情挑適當人選補充內閣 ”
常思豪激動半晌 回頭問徐渭道:“先生 若無緣故 徐階絕然不會如此激烈地請辭 莫不是您送過去那幅畫中 有什麼奧妙玄機 ”梁伯龍也道:“吾看那畫中之意 無非暗示他危機就在眼前 照理說徐階是經過大風大浪之輩 弗會這麼簡單就被嚇倒吧 先生 儂笑什麼 別再悶窩頭好勿哉 ”
徐渭微眯二目 說道:“已成之事 說它作甚 倒不如好好想想接下來如何置其於死地 ”
劉金吾笑道:“殺人殺個死 送佛送到西 你老先生熱水快刀 端的好狠也 ”幾人皆笑 徐渭卻哧拉一聲將衣衫撕開 露出滿身爬蟲般的傷疤來 淡淡道:“若論狠 只怕有人勝徐某十倍呢 ”一瞧他那瘦骨嶙峋的身體上竟密密麻麻有如此多的傷口 受刑之重可見一斑 大家心頭怵惕 也都笑不出來了
常思豪眉關深鎖 微微顯得有些為難:“先生 徐階暫時還是不動的好 ”
眾人都是一愣 徐渭兩眼翻起
常思豪道:“先生息怒 徐階罪惡滔天 死有餘辜 可是放權不等於放手 他的親信李春芳接任首輔 張居正也在內閣 徐黨的人還把持著朝廷半壁江山 如果對已經下野的徐階趕盡殺絕 只怕他們會群起遮護 皇上那邊念其為兩朝老臣 也一定於心不忍 一力維持 所謂人怕逼 馬怕騎 窮寇莫追 咱們還是見好就收為上 ”
徐渭兩顆眼袋不停皺跳 好像嬰孩學跑時顛抖的陰囊 他斜著眼發出一陣冷笑:“哼哼哼 能治一服不治一死 侯爺 您對這官場熟套看來是通透得緊吶 我看你不是想見好就收 而是想趁機邀買徐黨人心 將他們收歸己用 鞏固自己在朝中的根基罷 ”梁伯龍道:“先生這是說到哪兒去了……”徐渭打斷道:“住口 他能唬得了你這戲子 卻休想瞞過我這對眼睛 ”
“他媽的 ”秦絕響柳葉眼也立了起來 刷拉一聲抽刀喝道:“老東西 別給臉不要臉 ”
“絕響 ”常思豪一聲怒斥 將他抽出一半的落日刀又拍回鞘中 回身向徐渭一揖:“先生 若動徐階 朝野上下難免人心惶惶 您說的不錯 我的確是想借機穩住人心 將他們收歸己用 那是因為在我心中別有一番構想 要透過他們來實現 如今外族騷擾 民亂紛繁 大明再不改變 就要……”
“哈哈哈哈 ”徐渭仰天長笑數聲 將他的話音壓下 冷然道:“徐階維穩 你要改革 旗幟鮮明 都打得堂堂亮亮 其實嘴嚼天下 心想私囊 還不都是一路貨色 ”梁伯龍和顧思衣聽了這話臉色都有些不自然 嘴唇張翕 似乎感覺不無道理 打消了勸說之念
秦絕響氣得如脫水魚兒般跳起腳來 潑聲罵道:“你這猴酸狗鬧的屎橛子 我大哥當你值金值玉 把你待如上賓 你卻來放這等狗屁 也不想想當初是誰幫了你 要沒有我們從中周旋 你早讓人錘腰子砸卵蛋給作踐死了 還有機會在我們面前嚼舌根 我告訴你 徐階一倒 大明就是我們兄弟的天下 順我者昌 逆我者亡 你不服 老子他媽第一個劈了 ”
“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