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論語》中講過一件事。說子夏問:“何為孝。”孔子答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說的是人之孝順父母師長。有活替他們幹。有好吃好喝給他們吃。這很容易。但是每天都能給他們好臉色看。就不容易了。在坐眾官多是科舉出身。自然對這則典故耳熟能詳。此刻再聽了王世貞的講解。也都讚歎起來。紛紛道:“督公妙才。果然不同凡響。”
郭書榮華笑著擺了擺手。道:“‘談何容易’乃是成語。‘謂之色難’卻不是。這下聯實在牽強得很。諸位切勿再加謬讚了。”
小山上人笑道:“氣通則文達。以閒言對成語。又有何不可。督公忒謙了。”眾人也都紛紛應和。以郭書榮華的身份。就算對得不好。又有誰敢多言半字。
郭書榮華按手壓下滿堂頌聲。舉杯笑道:“大家如此抬愛。可真愧殺榮華了。此上聯實為絕對。秦大人年少才高。可見前途遠大。咱們都敬他一杯吧。”
見眾人舉杯相賀。秦絕響頗有春風得意之感。站起身來向四外致了謝。陪大家飲過一回。郭書榮華一招手。花園裡笙笛起處。有班子扮起戲來。滿座人一面欣賞。一面彼此勸酒、交頭喁語。
常思豪笑完了徐三公子。本來心情尚佳。然見滿堂官員不管品級高低。都對郭書榮華畢恭畢敬。連他自承對的不好的下聯也都要大誇大捧一番。可見對東廠是何等的忌憚。大明上上下下的官員都是這副樣子。平日做事也多半‘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而已。這樣一副官場。想要振作起來都難。又何談實現什麼劍家宏願呢。心頭一時又悶悶生堵。
一場《借東風》唱畢。眾戲子領賞暫歇。徐三公子滿臉的無聊:“三國戲麼。前面的還好。可惜《借東風》赤壁鏖兵一過。什麼走麥城、戰猇亭、失空斬之類。一段不如一段。再往後就更沒什麼可看了。”
這話題極是微妙敏感。眾官呷梅雀靜地聽著。沒一個敢來附合。
郭書榮華道:“三公子說的是啊。常言有‘事在人為’之說。其實是不知天數氣運的痴話。蜀漢有那麼一個阿斗在。縱然有諸葛丞相的大才輔佐。也是無力迴天呢。”王世貞見他目光含笑。說話間有意無意地在自己臉上掃過。心頭不禁微微一跳。低下頭去。
徐三公子道:“剛才這戲班子。腔調唱得倒也清和板正。不過論風采神韻。身段做派。可就差上一些了。”郭書榮華一笑。拿壺替他斟著酒:“三公子久慣風月。這等末流戲子。哪能入得您的法眼呢。”久慣風月並非什麼褒揚之詞。徐三公子倒似毫無所覺。忽然倆眼一亮。來了主意。提議道:“督公。聽聞您也頗愛曲藝。尤其精於崑腔。何不在此高歌一曲。以助酒興呢。”
眾官聽了都興奮起來。不少人鼓掌稱善。也有人拍著拍著。縮回了手去。只因郭書榮華乃是堂堂東廠督公。讓他給大家表演。豈非大**份。他高興還好。若是回頭反應過味兒來。多半要拿鼓動的人開刀。徐瑛是堂堂首輔徐階之子。別人哪有他這般深厚的背景根基。更有人感覺到徐三公子這話看似無心。實則帶著挑釁、看熱鬧的意味。不由得微微變了臉色。
曾仕權瞧督公含笑未語。便弓著腰往前湊了湊。將一張笑得細皺成花的白臉腆過來道:“三公子。各位。這崑腔北曲兒的。在下倒也能抓撓幾句。大家夥兒要是有這興頭。就由我來一段兒助助酒興如何。”
秦絕響笑道:“哎喲。這提議不錯。想來督公這強將手下必無弱兵啊。三公子。您說呢。”徐三公子笑道:“敢情。不用聽唱。瞧掌爺剛才這笑模樣。那不就是一折地地道道的《詐瘋》嗎。”登時滿堂皆笑。曾仕權笑道:“您可把我糟踐苦了。”得了郭書榮華的允許。在桌邊請了個安。便略直起腰。退身挪出幾步。來到門口亮地裡站定。清清嗓子擺了個姿勢。忽然想起沒有伴奏。。官員中起了幾聲輕輕的鬨笑。。便又衝外招手。將幾個樂師喚到簷下。吩咐:“起個‘投羅鳥’。”那樂師們聽了。一個個操琴橫笛。仰頭歪臉吱吱呀呀拉起散曲的調子。
曾仕權弓腰耷背裝出一副小丑模樣。笑眯眯朝屋裡屋外眾位官員們又團團揖了圈手。重新擺好姿勢。逼腔作調。就唱起來道:“撫鏡笑。顧盼雄姿傲。自詡高逸絕塵。世情看冷。胸如天穹浩。未曾想。痴心暗許鎖相思。情網當頭。才知緣字妙。凝眸斜窺自心焦。意雖傾。愛難道。且側坐拾香。溫言婉轉。慢將心兒靠。”
其時嫖院裡姑娘們常唱的曲子。分為粉頭段兒、追瓜段兒、撣鏡段兒等多種。粉頭段多含狎呢之詞。撣鏡段多是發浮生之嘆。追瓜段則是喜中見樂。俏皮滑稽的為多。曾仕權唱這一段投羅鳥便屬其類。描述的是公子哥兒如何調戲少女的情事。“側坐拾香”後面。還有因靴底踩了狗屎而把姑娘薰跑的一節。曾仕權不敢太過造次。因此掐去不唱。
眾官對這曲子熟爛得很。覺這位曾掌爺把個浪蕩人物扮得唯妙唯肖。足堪絕倒。後情雖然未表。彼此也都心照了。一曲聽畢。都哈哈大笑、鼓掌喝彩。一洗剛才神頭鬼臉的壓抑。
“這小權。可也太不成樣了。”郭書榮華在掌聲中微笑著輕輕地說了這一句。收轉目光。拈杯微掩道:“侯爺見笑。三公子。來來來。請。”常思豪應著喝著。倒覺剛才這曲中“顧盼雄姿傲”、“側坐拾香”之語。似有所指。帶著調侃之意。斜眼瞧去。徐三公子果然聽得大不是滋味兒。臉色枯餿餿地好像個酸菜幫。心想:“郭書榮華和徐家的關係不清不楚。倒不如就此機會試探試探。哪怕他們關係當真不錯。借曾仕權這小曲兒。說不定也能挑起點火來。”當下假借酒勁道:“要說小曲兒呢。還是姑娘家唱來好聽些。三公子前些時開了一家香館。召來滿堂的姑娘。要多熱鬧有多熱鬧。督公想必去捧過場了。”
徐三公子正不願提顏香館的事兒。聽這話立時側目:“聽曲不聽音。方為會聽。和性別又有什麼關係了。侯爺和梁家班。。”
“呵呵呵。”郭書榮華一笑截過話頭:“女子嗓音得天獨厚。聲色婉美。可以令人暢懷。然曲藝之道另要觀其情態。品咂功力。賞的是一段風流。聽曲本如觀畫。要的是幻中真。虛中美。三公子這句‘聽曲不聽音’。可謂行家。”
常思豪尋思:“你看出來我是存心。卻就話來了句“聽曲不聽音”。看似誇他。實際還不是衝我說的。顯見著是在堵我的門了。”心裡便有兩分火氣竄湧。擱杯笑道:“我呢。是個粗人。不懂得什麼曲藝。胡說兩句。可惹你們大夥兒笑話了。”見郭書榮華要張嘴。忙伸手虛按了一按。也不理秦絕響在底下磕來的腿。微笑繼續道:“好壞雖然分不大清。不過我倒是挺喜歡聽唱兒的。既然三公子這大行家都說督公精於此道。想必您的技藝一定是非比尋常的了。”
郭書榮華笑道:“怎麼。侯爺也有興聽榮華一曲麼。”
常思豪冷笑道:“剛才就盼著見識一下督公的風采。只是我這面子矮。哪好張這個嘴呢。”郭書榮華微笑道:“侯爺這可是在罵我了。”含笑垂頭片刻。合袖站起身來:“看來今日在劫難逃。榮華只好趕鵝上架。勉為其難了。”一聽郭督公要出頭。登時滿堂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攏過來。
徐三公子假嗔帶怨地捅小山上人:“瞧見沒。人家一說他就動。可見著我這面子不成。”小山上人道:“三公子這就錯了。”徐三公子道:“怎麼錯了。”小山上人道:“大姑娘上轎得兩頭抬。不能一頭不動一頭動。”誰也沒想到他這少林方丈也能說出這種俏皮話來。登時滿堂皆笑。氣氛大松。秦絕響笑道:“狂朋怪侶遇當歌。看來督公這趟是想不唱也不成啦。”
郭書榮華哈哈一笑。銀衣一擺。來至花園之內。曾仕權連使眼色。樂師忙也跟了下來。
眾人滿懷期待。都停止說話。謹慎了呼吸。
只見他於湖石小徑間凝神輕踱數步。似乎胸中有了詞句。揮散其它樂師。只留下一個持蕭的。簡單交待幾句。樂師點頭。蕭聲便起。嗚嗚嚶嚶。曲調簡素天然。如過耳之清風、少女之叮噥。
就在這當口。花園盡頭的月亮門處。程連安腳步輕捷。引進一個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