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聽隆慶用上了“朕”的口吻,知道不能推卻,將卷軸接過,隆慶垂目道:“金吾,去領件暖袍給丹巴桑頓送去,朕說過的話,就要算數,”
常劉二人從養心殿裡出來,到司房領過衣服靜靜往宮外走,行了一程,常思豪眼睛緩緩斜來:“金吾,這聖旨裡,寫的什麼,”
劉金吾一笑:“我怎麼知道,”
常思豪道:“這旨意明明是早就擬好的,”劉金吾笑道:“那也是馮保代筆,我哪知道,”常思豪伸手入懷,把黃綾卷軸掏出來便要開啟,劉金吾趕忙插手攔住:“我的哥,你連這規矩都不懂,聖旨未宣之前,豈能私自觀看,”常思豪斜瞄著他一陣,瞧瞧御道兩邊的守衛和零散行走的內侍,把聖旨又揣進懷裡,
剛出宮門,戚繼光便湊了過來,低低問道:“怎麼回事,可把哥哥我搞糊塗了,怎麼好好的《精忠記》改成了《金瓶梅》,唱著唱著《金瓶梅》,又改成告御狀了,你和金吾這是耍的哪一齣兒啊,”
常思豪掃了劉金吾一眼:“我也糊塗著呢,”戚繼光愣了:“這不是你們的策劃,”常思豪道:“到家再說吧,”
回到江米巷常府,門外多了幾名衛兵,一個個紅氅銀衣,利落精神,一見常思豪到了,立刻將身子拔得筆挺,齊聲喊道:“恭迎侯爺,”劉金吾一笑:“皇上這麼快就撥下人來了,好,好,人多使著方便,以後這常府可要叫侯府啦,”常思豪瞄了他一眼,撩衣直進,
剛入了院子便有家人迎上,報說梁伯龍、張元忭來訪,由顧思衣陪著已在客廳等候多時,三人進了客廳,梁伯龍一見常思豪,登時撩衣跪倒,道:“梁某特來請罪,”張元忭也跪倒於地,顧思衣無聲萬福,低頭退了出去,
常思豪趕忙相攙:“這又何必,快快請起,”
劉金吾指著梁伯龍道:“你啊,你可真是害人不淺,”見他紅了臉要再拜,又扯了袖子阻住,道:“現在來這套還有用麼,皇上要殺,現在我就已經繩捆索綁,奔了西四啦,”
西四是菜市,每有處決重大犯人,衙門刑場便設在此處,為的是傳播開來,以儆效尤,梁伯龍一聽臉色微變,
常思豪安慰道:“先生不必如此,事情沒那麼嚴重,”劉金吾冷了臉:“沒那麼嚴重,今兒我可是嚴重失職,梁先生也不用說了,關鍵還有個證人,混進來的是琴師還是刺客,性質還不是一樣,”
張元忭道:“劉總管且息雷霆,此事根源在我,要怎樣責罰,請總管張口便是,”
“我張口,哼,”劉金吾一屁股窩在椅上,仰著身子,挑起一條眉毛,斜眼瞧著他:“我張口還能吃了你,梁先生,今兒這事兒你說怎麼解決,”梁伯龍躬身道:“但聽劉總管安排,”劉金吾見常思豪臉色陰深,頸子微縮悶了一會兒,道:“好,《金瓶梅》我要看全本兒,打明兒個起,上我家唱去,短了一折,可不管飯,”
梁張二人怔了一怔,相顧失笑,常思豪道:“這小子在耍寶打趣而已,兩位不必理他,”戚繼光笑打圓場:“真唱這戲,可不能落下了我,”梁張二人這才放心展顏,忙又與他見過禮,常思豪拉過樑伯龍的手:“梁先生,你這出大戲唱得好啊,現在戲唱完了,來吧,跟我們說說,倒底怎麼回事,”梁伯龍道:“嗨,說來話長哉,元忭,你來吧,”
張元忭笑道:“也好,”對大家講述始末,
原來徐文長在獄中受刑,悲憤滿腔,無處發洩,便偷偷寫下這出《金瓶梅》來,將朝中官員罵了個遍,後來被判死刑,不想讓這出戏就此湮沒,便待張元忭來探監時將手稿給了他,張元忭為了救徐四方奔走,聯合各路人氏簽了名狀,來京四處告訴無人受理,正趕上樑伯龍在獨抱樓唱響了《秦公烈》,每日看戲的人絡繹不絕,他看了幾場,料想此人必懷血性義心,又是戲行名流,或與徐先生有相惜之情,便到後臺尋訪,結果遇上了常劉二人,
聽到這兒,劉金吾一哂道:“看來,當時你那出‘絕妙好戲’,自然是這《金瓶梅》了,當時遮遮掩掩,好不饞人哪,”
張元忭低下頭去:“此事幹系人命,不能輕洩,所以我才藏頭露尾不敢示人,慚愧慚愧,”
常思豪靜靜聽著,暗忖你既來京告狀,自然少不了到海瑞那兒去,海瑞這人剛直不阿,寧可自己在家種菜吃也不貪汙,今天梁伯龍在金殿上大罵所有人都是貪官,他能不動聲色,直到後來才將準備好的告訴材料呈上,顯是經過了策劃安排,你們到現在還不將這層說破,是小心迴護著他,顯然對我仍有顧慮,此刻心裡雖然明白,面上仍保持了笑容,點頭道:“小心一點自是應該,”
張元忭笑道:“別說了,那天你們走後,梁先生看完唱本,居然不接這個戲,”常思豪道:“哦,梁先生愛戲如痴,有這等好戲,豈有不接之理,”梁伯龍一笑:“吾是何等樣人,瞧他那副樣子,就知必有奧妙,看了兩遍唱本,察覺裡面大有文章,假意辭演略一深沉,便把他這實話逼出來哉,”
張元忭搖頭而笑:“我這一說實情,梁先生立刻把戲就接了,絲毫沒顧慮可能會招來的禍事,其實我最初是想瞞了他,借他的名頭和技藝,把這出戏在京師唱響,引來關注,好為青藤先生申冤,根本沒考慮過他的安全,說來私心頗重,真是慚愧無地呀,”
梁伯龍嗔道:“誒,這說的是哪裡話來,儂出手為公道,吾做事憑良心,大家彼此彼此,何必客套,要說私心,吾倒也弗比你差哉,”說著轉向常思豪:“當時吾帶著戲班子排練得妥帖,正準備公演,卻趕上獨抱樓裝修停業,正在發愁的時候,劉總管過來尋吾,說儂這邊得了宅子要入住,要跟吾約訂堂會事宜,吾這才知了儂二人的身份,也就想出了借路搭橋,接近皇上的主意,”
常思豪這才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大笑道:“好個梁先生,弄了半天,原來我們都教你給捉弄了,”
梁伯龍一嘆:“說實頭話,吾們做戲子的在臺上人人喊好,下了臺有多少人願意正眼窺一下,就算肯結識,表面客客氣氣,心眼裡也是瞧勿起,可自相識以來,儂對吾可是莫得一絲虧欠,這件事體若是一個弗慎,非但吾們整個戲班子都要掉腦殼,更要連累儂和劉總管,那時候可是道什麼歉都晚了,吾這事體辦得……唉,真個是無夠義氣哉,”
劉金吾道:“嘿,算你還有點良心,”
常思豪笑道:“梁先生這話不見外嗎,你為一個聞名未見過面的朋友,都可兩肋插刀豁出性命,如果這不叫義氣,那天下便再沒義氣可言了,”
戚繼光佯嗔道:“說起來前兩天咱們可是見過面的,你們明知我和青藤先生曾是同僚,來替他告狀卻不把我叫上,兩位這是瞧不起我戚某人哪,”
張元忭道:“當今朝堂上徐閣老隻手遮天,告這狀是九死一生,我們搭上這條性命倒也罷了,怎能輕易拉戚大人下水呢,”
梁伯龍笑道:“說什麼隻手遮天,其實權重位高自然就有威勢,也是常態常情,哈哈,”
戚繼光在胡宗憲出事後選了明哲保身之路,對徐階的敵意也不是那麼明朗,常思豪心知在這一層上,梁伯龍對他還有顧慮,當下道:“先生不必掩飾,其實我們都是一條路上的人,”跟著將戚繼光受徐階排擠以及程大人等事簡要講說一遍,
梁伯龍喜道:“這麼說來,大家唱的一臺戲,那就更沒有外人哉,”五人相視而笑,劉金吾道:“要說起來,這回還多虧了海瑞,他去年被嘉靖關在牢裡,是徐階拼命保他,沒想到今天,他倒反了水,”
戚繼光道:“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公是公,私是私,分得不能再清楚了,當初在浙江,我對他這倔勁兒可也有過一些領教,”
常思豪掃著兩人表情,見戚繼光言語誠篤,顯然說的是實話,劉金吾則眼神狡黠,以他在官場上的機靈,顯然也猜到了海瑞預先參與之事,當下點過去一眼,劉金吾會意,衝著含笑不語的張元忭點點頭,也就不再深說,
梁伯龍忽然想起一事,問道:“對了元忭,儂在殿上,因何那麼著急謝恩,咱們若是堅持請命,或許能讓皇上把青藤先生無罪釋放,如今只是免去死罪,卻還要押在牢裡,未免勿夠圓滿,”
張元忭道:“你在殿上大說胡宗憲冤枉,我衝你使眼色,你也沒瞧見,你就沒想想,為什麼後來我說到胡少保的事只是一帶而過,你要知道,現在徐閣老手握大權,青藤先生的事和他隔著好幾層,咱們的御狀一告上來,一定要有個結果,他為了平復此事,或許可以睜一眼閉一眼,但要給胡少保翻案,那就嗆了他的肺管子,如果咱們堅持強調這個,他一定力壓此事,到時候不但翻不了胡案,連青藤先生也必死無疑,”
戚繼光點頭:“不錯不錯,皇上最後也只說徐渭的事,對胡案隻字未提,顯然也是有過這一層的考慮,這樣的處理,也算是現階段能讓大家都可接受的最佳方案,”
梁伯龍遲愣一陣,仍覺可惜,張元忭道:“唉,不管怎麼說,保住了徐先生這條命,總算沒白忙一場,”
劉金吾嘿嘿笑道:“人苦不知足啊,這會兒還在想這想那,你們能全身而退就不錯了,”忽然篤篤聲響,有人隔門報道:“梁班主,有人找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