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肝被磕頭之聲震醒回神。一見二人如此。心中大歡大喜。無可名狀。登時老淚縱橫。顫巍巍伸出手來:“好。好。好。你們。你們都是我的好孩兒。哈哈。哈哈。哈……”
她笑了三聲。呼吸中停。身子一晃。向前栽倒。長孫笑遲和常思豪趕忙伸手扶住。同聲叫道:“娘。娘。”只見無肝眼皮緩緩垂落。臉上猶含笑意。
夕陽逝盡。天地間一派渾沉。夜色襲來。將每個人身上塗冷。院中亮起了盞盞紅燈。盧靖妃跪伏於地。哭道:“師父。”
常思豪緊緊摟住無肝身子。淚如雨下。口中嘶喊:“娘。娘。”直覺得母親又在自己面前死了一次。地慟天悲。莫過於此。眾人見了。都面色慘然。
妙豐長長而嘆。也是難過之極。過來勸慰常思豪。想把無肝接過。手抓到她腕子之際。目中一亮:“還有救。”趕忙在她掌心勞宮穴連拍幾下。將幾股陰勁打入她體內。又取銀針。在她十指尖上急刺。安碧薰取火石點燃了蠟燭。眾人團團圍看。只見無肝指尖鮮血淋淋而下。過不多時。喉頭呃地一聲。恢復了呼吸。
眾人悲喜交集。莫可名狀。妙豐釋道:“她這是喜極中風。身子太弱。以至昏厥。現在我刺她十宣放血。去其心火。已無大礙。只是須得靜養。碧薰。來幫我搭手。”兩人在常思豪懷裡把無肝緩緩接過。送入密室。
盧靖妃流淚道:“好人有好報。老姐姐命不當絕。可見老天有眼。”向西拜了幾拜。站起身來。向長孫笑遲道:“杜康妃當年只是在我的授意下做過一些小事。跟你娘閻貴妃的血債關聯不大。又早薨多年。我這第二個要求。便是希望你放過她的兒子。當今皇上。你那三弟載垕。”
長孫笑遲聞言怔住。久久不語。
盧靖妃殷切瞧他。等了好一陣。見仍無反應。驀地杏眼睜圓。厲聲道:“孩子。你們是皇家的兒女。可也是親兄弟。有什麼事情是說不開。講不通的。這萬里江山。花花世界。好則好矣。可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縱然全都教你握在手裡。百年之後。又待如何。坐擁華堂萬間。睡臥不過一席之地。什麼天之驕子。什麼龍種王孫。還不都是個人。那深宮大殿空空蕩蕩的。一個人躺在那裡。要多冷清有多冷清。要多淒涼有多淒涼。把人的心都睡空了。睡冷了。想那些年半夜無眠。我時常爬起來瞧瞧星月。又躺下。再起來。反反覆覆。不知道該幹些什麼。時刻間提心吊膽。怕有人奪寵來害。沒人害我。我便先下手去害人。好像少了個對手。就安心一些充實一點。這哪裡是人該過的日子。我們這一輩的人相互殘殺。已經夠了。難道你們這輩還要繼續下去。你殺了我兒景王。難道還不解恨。非要再殺了三弟。這才甘心。”
“住口。”
一聲大喝。吼得盧靖妃收聲愣住。
長孫笑遲眼中精芒閃爍。頓了一頓。盯著她說道:“你可知道。我見你兒景王之時。是怎樣一番情景。”
盧靖妃頓生忐忑。遲疑道:“怎……怎樣。”
長孫笑遲長吸一口氣。緩緩說道:“當日……我潛入景王府。與四弟相見。表明身份。四弟上前抓住我雙肩。流淚問道:‘大哥。真的是你。’我默默點頭。他將我一把抱住。哭得泣淚交流。說道:‘大哥。爹生了咱們哥兒四個。因為你死的早。那狗屁方士陶仲文說二龍不相見。爹信了他的話。這麼些年來。這幾個孩子他誰也不瞧一眼。連話也沒有一句。哥。你瞧我這鬍子。我二十八了。可是這二十八年來我連爹長的什麼樣都不知道。偶爾有機會見著也是遠遠的。根本看不清楚。可是沒想到。你還活著。哥。這是真的嗎。哥。你沒死。’”
此時無肝安然睡去。無需人來看護。妙豐母女也走出了密室。聽他轉述景王的話聲淚俱下。情境如在眼前。妙豐不禁鼻頭一酸。
當年嘉靖皇帝確是如此。早年宮妃無人生養。他一直盼子心切。好容易大兒子出生。又在盧靖妃的策劃下“被夭亡”。盧靖妃為遮掩此事。暗裡遞話給當寵的方士陶仲文。搞出一個“二龍不相見”的鬼話。意思是皇上是龍。皇子也是龍。天無二日。兩龍亦不併立。見則相沖。必有慘事。不是父死。便是子亡。嘉靖悲痛之際深信不疑。自此發誓不再見自己的兒子。生怕一見之下。再行應讖。
此時此刻。盧靖妃心裡十分清楚。兒子景王二十八年沒能見著親爹。全系自己當初為掩蓋罪行而弄出的一個小小謊言。多年來大事未露。早已安心。這些細枝末節更是忘得差不多了。兒子在自己面前。也從沒抱怨過二龍不相見的事情。沒想到在內心裡。他的痛苦竟有如此之深。
長孫笑遲繼續道:“當時我有手下跟在身邊。指罵他不要假情假勢。裝得再親。也難逃今日。四弟不解。問我:‘哥。你要殺我。你是來殺我的。’我點點頭。說出當年母親慘死根由。四弟聽得愣了。說道:‘大哥。你不但要殺我。還要殺我娘。是不是。’我點了點頭。他眼睛直直。退後了幾步。從書案上猛地抄起一支鳳翅金釵來。”
盧靖妃忙問道:“那金釵上可是在大鳳右翅底下。鑲了一隻翠玉雕的小鳳。”
長孫笑遲道:“正是。怎麼。你識得此物。”
盧靖妃臉露歡容。凝目回憶道:“那釵上有一大鳳。有一小鳳。便是一對母子。本來是在我四十歲壽誕之日。他送了我的。我一直喜歡得緊。每天都在頭上戴著。他臨去湖北德安就藩之前。到宮裡來告別。把這釵又要了去。我還笑說:‘你這孩子也太小氣。送娘一支釵。卻又要回去。’他說:‘娘。這釵您戴得久了。上面有您的味道。您的魂靈。兒子這一去湖北。不知道今生今世。還回不回得來。帶這隻釵在身邊。就跟您在兒子身邊是一樣的。’我聽他說得可憐。二人還抱頭哭了一場。唉。等他走後。也不知是不是真應了這話。我這心思。總在想他。彷彿這三魂七魄。早分了些附在釵上。隨他去了。”
長孫笑遲臉色慘然。說道:“是。當時這支釵就擱在書案之上。多半是他看書之餘。便常常拿起瞧瞧。”
盧靖妃欣喜點頭:“嗯。你說他拿起這支釵來。便又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