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道:“非一人能為,並非不可為,富貴在前,總有先看見的人會取去,你常在皇上身邊,應該能比我更準地揣摩出上意,依我看即便長孫笑遲不是這個身份,皇上也一定會想方設法拉攏結識,他是個聰明人,不會讓任何一個有才能的人遊弋在自己的對立面,”
劉金吾眼中有訝異之色:“說得太對了,您不在皇上身邊,卻好像比我瞭解得還清楚徹底,”常思豪笑道:“這話太誇張了,”
“不不,一點也不誇張,”劉金吾道:“要說咱們這皇上,只怕是天底下最會當皇上的人,那才真叫高深莫測,長孫笑遲的鷹犬之說,其實都是皇上早就熟爛用慣了的,他最大的本事,就是不管你有多大才學、多大能耐,他都能讓你替他辦事,”
常思豪一笑:“於他來說,這種事情豈非容易得很,畢竟他是當今天子,跟著他什麼都有,這個誘惑太大了,”
劉金吾連連搖頭,身子往前蹭了蹭道:“不然不然,皇上用人,自有一套,你看他當著面說馮保的好處,其實內心對他並不十分喜歡,宮裡頭陳洪、李芳、孟衝這些太監和皇上的親近程度,哪個也不比馮保差了,尤其孟衝做的驢板腸是一絕,頗合皇上的口味,可是他表面和誰都親近,一陣陣的好像和誰又都挺遠,底下的人相互之間都猜不透誰更得寵些,於是便只能對他更盡心盡力地討好,內閣那邊也是一樣,皇上專挑幾個差不多的人入閣,有的資歷老,有的功勞大,有的能力強,他們相互之間爭鬥不斷,天平左上右下,起起伏伏,大家爭著把事辦得漂亮,皇上適時或誇獎兩句,或貶抑兩句,什麼都不用做,就天下太平了,”
皇上的好惡、宮中的秘辛,對於外人來說遙不可及,多少官員想破腦袋,花費巨金,為的不過是在宮中近侍內臣口中“得句話兒”、“給個方向”,常思豪卻絲毫未意識到自己已然受了這樣一份“厚禮”,心想:“如此說來,皇上聽了長孫笑遲的話高興,不是因為受教,也不是覺得英雄所見略同,而是覺得這個大哥頭腦也不過如此,去了心頭一患,所以輕鬆,”眼見劉金吾說得搖頭擺腦,似乎犯了酒勁,心中不禁暗笑,頻頻舉杯相勸,
喝了幾輪,劉金吾舌頭漸短,被常思豪一逗,興頭又飆了起來,得意掛眉地道:“其實我看吶,長孫笑遲把聚豪閣經營得紅火,不是因為他有本事,而是他底下都是些粗豪的江湖漢子,只懂喝酒吃肉,掄刀砍殺,這種人統馭起來還不容易,其實江湖……不過如此,要讓皇上去帶他們,只須使出三分力氣,聚豪閣的規模實力起碼比現在要大上十倍,而且他還能每天遊山逛景,輕輕……鬆鬆,”
常思豪順著他道:“是啊,上面的人越懶,底下人就越勤快,他是深明此道的,”
劉金吾大笑,自斟了杯酒一飲而盡,乜斜著眼道:“這話是說到點子上啦,其實懶才是聰明,大懶才是大聰明,所以程連安說破此事,皇上便不高興,因為他看出了程連安的聰明勁兒,這才對他有了忌諱,那小子畢竟還是孩子,有些東西該說不該說的,處理起來還不夠妥當,對自己狠算個什麼,自殘再狠點兒最多自殺,那不叫能耐,聰明才是最可怕的,”
常思豪嘆道:“能被人看出聰明的人,只怕也不夠聰明瞭,這就叫聰明反被聰明誤,真正的聰明,便是像你這般,表面不動聲色,其實事事看得明白,這才是真正的好戲子,”
“嘿嘿嘿嘿……”劉金吾嘻笑之際搖著手自謙:“我不成,我這跑龍套的傻到不能再傻,哪像您大智若愚,胸有成竹,正經是四平八穩的老戲骨,”
常思豪閒閒舉杯自飲,道:“哦,我如何聰明瞭,”
劉金吾嘿嘿笑道:“那還用說嗎,這世上倒下去的都算不上英雄,只有最後站著的才是好漢,您以一邊城小卒的身份,結交上秦家總管,繼而成了這晉中第一富戶家的姑爺,大同一戰,秦家人折了骨幹,您卻毫髮無傷,殺敗俺答全身而退,獲盡全功,名傳天下,昨日在無肝老貴妃面前那一跪,更是獨出機杼,恰到好處,讓小弟見識了一回大……大戲子的風采,”
“哈哈哈哈,”
常思豪仰面笑得暢意,嘴角邊有微光閃出,
劉金吾被他這白森森的牙齒一閃,像是驟然想起些什麼似的,寒毛直豎,酒勁立消,
常思豪這一笑餘韻未逝,餘光裡瞥見他變顏變色,也明白他想到了什麼,嘿然一笑,眯眼舉起杯來:“好,說你聰明,果然不假,有了這般心計腦子,離將來榮華富貴、飛黃騰達也不遠了,來,乾了這杯,”
劉金吾聽出了他“飛黃騰達”四字背後的意思,怔怔間忽意識到對方擎著杯正等自己,忙又堆起笑容欠身:“哈哈,借您吉言,別的都是虛,以後還得靠您的栽培提點啊,”舉杯仍毫不遲疑地飲盡,又緊補了幾口冷盤,
常思豪知他一再引開話題避過徐閣老,不談這樁富貴,也不再多言,飲盡杯中之酒,仰在椅背上佯笑道:“痛快,咱們都是年青人,胸中都有一番雄圖偉夢,可是單絲不成線,孤木不成林,若能相互幫扶,攜手並肩,那走起路來,就容易得多了,”
劉金吾眼睛亮起,搖著臉道:“喲,以您的機智敏捷,雄才大略,哪還需要我這痴人來幫扶,您若不棄,金吾願在您身邊隨聽候調,驅策馬前,”說著拱手過眉,
常思豪翹起二郎腿來撣撣衣襟,笑道:“這話不假嗎,你是侍衛總管,我哪有驅策你的資格,”
劉金吾道:“嗨,您是有真本事,又受皇上喜歡,將來前途無量,我這叫什麼,兩頭受氣罷了,”常思豪擺手:“能在皇上身邊,已經威風得緊啦,”劉金吾道:“近者為奴,有威風也是小人的威風,我生平之願,便是能做大元帥,統兵御將,調得動天下千軍萬馬,那才叫大威風,”
常思豪一笑:“刀頭舔血,可不容易,”
劉金吾擺手道:“真正的大帥哪有親自上陣的,官再好也不值得拿命拼,很多人為了自己以為是有意義的事,敢於為之去死,而且死得慷慨,好像這條命是大風颳來的,這是莽士行徑,不是智者所為,”常思豪道:“你口中的智者,只怕更近乎於權奸,”
劉金吾道:“都差不多,狐不露尾,誰知其為妖,別的不說,咱大明的俞龍戚虎,您也聽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