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太原城北門之時暮色已濃,炊煙霧起,眾人不敢掉以輕心,放慢速度悠閒而入,暗暗觀察情況。但見長街如舊,行人熙攘,與往日並無多大分別,秦絕響超出半個馬頭在前,穿過大北門街不奔秦府反向東行,拐文殊寺街過臨泉府再往西,眾人於後跟隨,雖不解其意,也沒多問。不多時來至鼓樓大街,遠遠瞧見會賓樓門前紅燈照幌,夥計在門前笑臉迎送,樓上樓下高朋滿座,喧聲一片,俱都心下一沉,暗道莫非此處已被聚豪閣接手了?
阿香用手一指:“咦,那不是馬舵主麼?”
秦絕響順她手指望去,只見一人正在二樓視窗處走過,頭戴黑紗冠,身穿紫緞衣,正是秦家長治分舵的舵主馬明紹。心下一喜:“秦家這麼些分舵,唯有馬舵主與自己最是相得,如今他在,自是掌控了局勢,使本舵不致淪入長孫笑遲之手,真是大幸。”回頭用眼神一領眾人,引馬拐入會賓樓後巷。他親自上前內扣打門環,這門環左重右沉,聲音有異,他敲了左七右五共十二下,門一開,兩個夥計探出頭來,見是他們,急忙讓進,著人通稟,不多時馬明紹率十數人提衣趕至,遠遠瞧見秦絕響,緊跑幾步到近前單膝點地,拱禮垂頭:“馬明紹參見少主!”
秦絕響急忙上前攙起,笑道:“馬大哥,咱倆還用得著這樣嗎?”
馬明紹肅容道:“少主爺對屬下以兄弟相稱,那是對屬下的體恤和抬舉,屬下心懷感激,恩銘五內。然禮自不可拘,亦不可廢,尊卑有別,屬下不敢輕慢半分。”
秦絕響一笑:“馬大哥還是老樣子。”回頭給常思豪作以介紹,馬明紹眼睛一掃便心中有數,知是少主爺的近人,態度亦十分謙恭。
常思豪見他不過三十出頭年紀,白面無鬚,相貌英俊,只是眉毛稀而不淡,似經過細心的描畫,鬢角髮際毫毛除盡,根根如絲,所著紫緞長衣團錦盤花,秀美異常,衣領袖口各處無不潔淨板正,平整無皺,腰間斜掛美玉,上刻雲紋獸面,古樸雅緻,近前施禮之時,身上若有若無的還帶過來些許清香,很是貴和中正,也便微笑還禮。
馬明紹遜讓一番,叫身後那十數人也都過來相見,這些人都是長治分舵的橫把、協總等中層頭目,常思豪一時也記不得許多姓名。
見禮已畢,一齊來至後院小廳落座,馬明紹招呼夥計準備酒席,被秦絕響攔住,屏退雜人,詢問以往經過,馬明紹道:“我是因為長治一批貨賬目問題來的太原,到府中見到兩個婢子和大小姐,才知本舵出了變故,趕緊下令調人過來處理,好在聚豪閣的人似乎血洗本舵之後便悄然撤走,沒有遇到任何阻礙。我一面派人打理官府,一面收拾殘局,經過統計,本舵一共死了六百四十二人,內中僕眾雜人亦有不少,由於人數太多,所以都在夜間偷運出城在林中火化,這些日子已陸續給其家屬撫卹完畢,基本沒起爭端,我是從長治調的銀兩,本舵的半分未動。”說著將賬薄雙手奉上。
秦絕響接過簡單翻了翻,見上面明細清楚,一絲不苟,暫時也無心去看,問道:“我大伯的遺體可安葬了?大姐現在情況如何?”
馬明紹道:“屬下不敢擅自處理,只搭下靈堂,備棺槨將大爺安置於內,併發出資訊通曉其它各處分舵知道,估計齊舵主、陳舵主他們這幾天也就快到了。至於大小姐……唉,您還是回府自去看吧。”
秦絕響起身道:“我本擔心有聚豪閣的人埋伏好了,要等我們自投羅網,故而沒直接回府,繞著圈子先來察看外圍情況,既然如此,也不必擔心了。”他朝隨從人等掃了一眼,“咱們走吧,馬大哥,你也一起來。”馬明紹恭身而應,邁步頭前引路。
一行人穿街過巷而行,路上秦絕響簡要講述了大同一面的情況,馬明紹聞聽老太爺已然過世,大為震驚,傷感不己,眾人就著話閒敘舊事,感念秦浪川的種種好處,不覺間離武廟近了,常思豪自修習樁功以來,身體極為靈敏,神意到處,無形的目光亦能在身上產生相應的感應,只覺附近似有不少人雖然衣著舉止與常人無二,卻有意無意地關注著自己一夥,立刻提高了警覺,低聲照會,馬明紹微微一笑:“孫姑爺果然厲害,這些高手都是我安排下的暗哨。”眾人這才釋然。
過了武廟便是秦府,馬明紹上前叩門,有丫環出來相迎,身上皆披孝衣,面容陌生,神情肅穆。
眾人行至天井當院,常思豪抬頭望去,轎廳內紅燈摘卻,廊柱以黑布相遮,匾額上足掃荊扉四字仍在,想初入秦府時,荊零雨還曾籍匾講古,揣論秦浪川的心境,自己出言勸止,往日情形如在眼前。而今物是人非,秦老太爺已然亡故,人生之無常如此,怎不令人唏噓浩嘆!回看旁人,亦都面容冷愴,有感在懷。
秦絕響見往來婢女丫環稀少,都是新面孔,並無男僕及武士,聯想到外間安排的眾多暗哨,知是馬明紹刻意為之,用心良苦。如今府中只剩下大姐秦自吟,他不在此主持而去會賓樓,也有避嫌之意,此人具忠義之心,思慮又周道細密,確實難得,長治分舵下屬六百多人,也算規模不小,籠絡好這一枝人馬維持住本舵,加上近處忻州分舵的雷明秀、孟潮涼和自己處的不錯,外圍有安子騰主持大同,北方大部就算基本牢靠,諒齊夢橋、陳志賓他們有心造次也要先掂量掂量。想到這心中略寬。
過得轎廳,開啟正門,迎面見一橫幅高挑,黑布底子貼著三張白紙剪作的菱形,上寫“當大事”,院中高搭靈棚兩丈七,紙人紙馬分列左右,棚內白氈鋪地,紙花球下兩排銀杆挑著三對六串白紗白罩白蠟燈,燈上有字,頭一對寫的是群蟬嘗露知秋泣,天地肅殺憫眾生。二對是儀容不在空留影,九泉有知慢步行。三對是莫看人間多風雨,道上西天有晚晴。正中央一口大棺,棺後燃香設案,木牌豎立,寫的是秦公諱逸之靈位,旁邊有兩個婢子分跪於側。
秦絕響一見此情此景,心如刀攪般翻了幾翻,痛了幾痛,默默取下身上包裹,將盛殮秦浪川骨灰的木匣取出置於案上,轉回身率眾跪倒拜祭,額頭觸地之時,往事樁樁件件湧向心頭,胸中千般難過萬般痛楚,如無數小蟲兒拱得鼻翼發酸,淚珠在眼眶邊轉了幾轉,暗咬牙關終究瞪了回去。
四個頭磕罷起身,他直愣愣地望著桌上靈牌,恍然出神,良久不動。
身後馬明紹輕聲問:“少主,棺材尚未上釘,是否開啟最後看大爺一眼?”
秦絕響沒有說話,伸出一隻手來表示不必。
馬明紹勸道:“江湖上風大浪急,老舵手也有櫓偏槳落的時候,從哪摔了跟頭就從哪兒爬起,無非是從頭來過。聚豪閣幹了什麼,咱們加上一百倍還回去便是,少主切不可過於悲傷,壞了身子。”
秦絕響手撫棺木,眼珠轉了幾轉,側頭道:“我倒不是為這,只是忽然有些奇怪,聚豪閣既然獲取全功,為何又悄聲而退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