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馨的記憶現在不可遏制,反覆咀嚼的餘味卻是苦澀的。
秤砣記憶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和小衛在這家工廠職工食堂吃的那一頓午飯。那年秤砣剛剛進入縣城中學,他和小衛、鐵蛋開始形成好夥伴的時候,小衛領著他和鐵蛋從縣城搭乘公共汽車來到城圈外沿兒的這家國營工廠。小衛的爹在這家工廠當工人。正當工廠下班時間,男女工人都是一身深灰色的工作服,許多人手裡掂個鋁製飯盒朝一個方向走去,歡樂的聲浪把秤砣弄得不知所措。
這是秤砣第一次走進工廠,關於工廠和工人的最初的認知就是在這裡得到的,跟他自小生活的鄉村差異太大了。鐵蛋的父母也是農民,同樣是頭一回進城進工廠,走路的腳步都亂了。只有小衛是三人之中最優越最可資驕傲的,他的家雖然也在農村,他的母親雖然也是農民,然而他的父親是工人,是穿工作服吃商品糧月月領工資的工人。小衛不僅毫無拘束,反而比在學校更顯得自在歡樂,就像進入自己的家一樣暢快。小衛把他倆引到他爹的宿舍。他爹正在臉盆洗臉,滿手滿臉的香皂沫子。小衛向他爹介紹了秤砣和鐵蛋,撒嬌似的宣揚:“我們是桃園三結義的兄弟啦!”他爹擦淨的臉和眼做出一副驚訝:“再添一個女同學可就成‘***’啦!”然後哈哈大笑。大家都笑,秤砣一下子就覺得輕鬆自如了。
小衛的爹領著三個孩子到職工大食堂去吃飯。飯是份兒飯,每人一碗混著肉片、丸子、豬皮、豆腐、粉條、白菜的雜燴菜,兩個大白饅頭,圍在一張桌子上,那個香啊!
“大伯,你們天天都吃白饃肉菜?”秤砣問。
“逢到節日大會餐,八菜一湯。”小衛爹說。
“你可是天天過年哩!”秤砣說。
截止到那時候,儲存給十二三歲的秤砣的全部生活記憶,就是過年才可以吃幾天純白麵的饃饃或包子,葷腥的肉菜或摻著肉末兒的餃子。鄉村娃娃需得盼望一年的這些好吃食,在小衛他爹的工廠的職工食堂裡,天天頓頓都是。已經了知城鄉和工農之間存在差別的初中生秤砣,第一次把這個作為未來政治理想要消滅的巨大差別切切實實體驗了一回,留下了至今依然不能泯滅的印象。那麼令人嚮往的工人,現在居然需要用救濟的一袋大米一串豬肉和信封裡裝著的二百元錢歡度春節。陽性情人的小衛雖然拒不承認困難戶,再三謝絕救濟物品,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現他爹做工人時的優越和自信了。
初中畢業以後,只有鐵蛋勉強夠上了高中錄取分數線,秤砣和小衛都回到各自的村子。已經開始活泛起來的鄉村出現了蓋房熱潮,秤砣跟一位瓦匠師傅學了幾年手藝,最終只達到可以砌牆抹灰的水平,再複雜的工藝就弄不了了。鄉村建房熱潮一過,砰砣徹底扔了瓦刀,買了一輛四輪拖拉機跑運輸,掙了一把錢,蓋成了他和杏花現在住著的三間新式水泥樓板平房。小衛回鄉來大約等了三四年,等到他的爹提前退休讓他頂班,一下子就成為天天頓頓都像過年的工人了。鐵蛋高中畢業夠不上大學錄取分數線,卻夠著了中等專業技術學校,竟然上了省裡專門培養警察的學校,三年畢業了,在市裡當警察。只有秤砣還在鄉村繼續著鄉里人的日子。工人還需靠救濟的一袋米一串肉和二百元才能過年?這是鄉村人秤砣無法想象也幾乎是不敢相信的事;這事發生在好朋友小衛家裡,就具有逼近鼻息的酸和痛了……
暖冬的太陽總是讓人產生陽春時節的錯覺。秤砣和杏花以及父親母親,在胡蘿蔔地裡挖掏最後一塊可以賣錢的胡蘿蔔。他一個人在前頭掄著雙刺頭,用一層細土覆蓋著的胡蘿蔔被挖出來,在陽光下現出紅豔豔水靈靈的嫩色。父親和母親在他身後坐著馬紮,扒掉胡蘿蔔上附著的泥土。杏花則蹲著揮動一把刀,嚓嚓嚓切掉胡蘿蔔頂頭上的葉子。
“你前幾天給小衛鐵蛋把羊腿送去了?”父親無話找話。
“送去了。”秤砣說。
“那倆娃娃日子混得咋樣?”
“差不多。還不錯。”
“城裡還是好混咯!”
“會混的人混得好,不會混的人難混。”
“咋說也比鄉里好混!”
“不見得。真個不見得。”
“即便不會混的人,城裡有人管哩!鄉里人不管混得好混得不好,沒人管咯!”
“管也看怎麼管哩!給你送二十斤米一串肉二百元讓你過個年,可不管過了年又怎麼混的事,二十斤米能吃幾天?”
“那倒是。人說年好過節好過日子最難過。你說城裡還有靠那點點兒東西過年的主戶?”
“噢!聽說的……”
秤砣便把發生在小衛家的實事說成虛泛的了,免得父親再問。他不想把小衛的窘境晾到父親和全家人面前,那是個陽性情的人。
冬天的北方田野裡沒有農活兒,也幾乎見不到人,靜寂容易令人倦怠沉悶,一陣兒摩托車的聲響就顯得格外震人。秤砣看見那摩托車從村子裡駛到田間大路上來,又進入狹窄的小路朝自家的胡蘿蔔地跑過來,猛乍便扔了頭叫起來:“鐵蛋兒!”
話音剛落鐵蛋就到地頭了,和秤砣甩著胳膊像是握手又像是擊掌,然後就和老人以及杏花一一打招呼,然後就和大伯大媽蹲在一起扒抹胡蘿蔔的泥土。秤砣爸堅決制止,半是玩笑地說:“這麼幹淨這麼細白的手,咋能幹這號粗活兒哩!”說著就對秤砣發出不容分辯的意見:“你把頭撂下。你跟鐵蛋回屋去。這兒連口水都沒有咯。”
秤砣跨在鐵蛋摩托的後座上。鐵蛋告訴他,昨晚從南方回到家,天明時小衛媳婦就找上門來,說小衛昨日晚上被抓了。秤砣大為驚訝,問出了什麼事。鐵蛋看著已駛到村口便封口不說。待兩人進入秤砣的大門,在前屋裡坐定,鐵蛋才重新開口說:“偷盜。”秤砣反而不想再問,諸如偷什麼在哪兒偷怎麼被抓,似乎都沒有什麼意思了。無論在什麼地方偷無論偷什麼東西都沒有什麼差別了,關鍵是偷和被抓。鐵蛋還是按照思維習慣給他簡單介紹了事情的經過:小衛和城郊兩個農村青年合夥偷了農民兩頭肥豬,正好被巡邏的警察撞上了,那兩個當地農民跑脫了,不熟悉地形的小衛被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