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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的故事 二 (1 / 2)

女人奔到後院時,還夾著一泡尿,也不覺得排洩的急迫了。她沒有看見老漢。老漢不在後院裡,也不在牛圈裡。牛圈裡已經沒有牛了。牛槽裡殘留著牛舌卷舔未盡的草料。牛圈裡有一堆新鮮的牛糞。沒有了牛的牛圈顯現出一種空前的令人腿軟的空寂。女人真的雙腿發軟要癱坐到地上了。她叫了一聲,我的牛哇!兩眼一黑就扶住圈牆的牆壁軟癱到地上。

女人的眼睛重新睜開之後,就急匆匆出了牛圈,後院的圍牆已經被破開一個大豁口,足以讓碩大的牛透過。我的天哪,要拆開這樣大的豁口,得費不少時間哩!這牆的磚頭是廢磚和碎磚,是兒子從一家拆遷的破產工廠當作垃圾弄回來的。要把這些碎磚扒掉,而且不容弄出聲響,得花好久時間哩,一家人卻都死睡著,一任蟊賊從從容容拆牆搬磚,扭鎖開門拉牛,真是睡死了哇!

牆外是麥地。一畛麥地那頭是一條田間小道,是農人施肥鋤草收割麥子公用的一條窄窄的小路。麥苗上落著一層厚厚的霜花,隱隱顯現著老漢郭振謀的兩行新踩的腳印,牛的蹄印和偷牛賊的腳印似乎看不出來,被霜花遮掩住了,證明牛最遲是在夜半之前被偷的。女人朝茫茫的麥地望去,看見老漢從小路連線大路的拐彎處走過來,他肯定是跟蹤搜尋線索去了。

女人看見,老漢站到當面的時候,額頭和臉上滿是汗水,蒸騰著一縷縷白色的氣體,像是火爐上滾開的水壺的壺蓋周邊冒出的白氣。這麼冷的天,這麼冷的天的清凜大早時分,還出這麼大粒子的汗,還冒這麼如壺開鍋滾一樣的氣,可見老漢心裡鼓著多大的勁,抑或是心裡虛弱到啥程度了。“快把汗擦了。你心裡甭吃勁兒——咱人最要緊。”女人畢竟是女人。女人畢竟比男人心軟。女人最先掂出來人和牛的分量和輕重。女人也毫不含糊地掂出來自己和老漢的輕重和位置。她把自己剛剛發生的兩眼發黑軟癱倒地的慘事已經擱置偏旁了,真誠地關心起親愛而又可憐的老漢了。

“牛是從這麥地裡拉走的。沒走小路。斜插過這一畛麥地,走到大路上的。當然,賊當然要抄近路,麥地裡走起來也沒響動。”郭振謀老漢分析判斷,“在二狗家麥地裡有一泡牛尿,瀝瀝拉拉尿了有十步長,牛是邊走邊尿的。當然,賊當然不會讓牛停下尿完才趕路的。在大路上,有一堆牛糞,被踢踏得亂七八糟。牛是在那兒被推上拖拉機的,那兒有拖拉機的轍印。牛屎是賊把牛弄上拖拉機時踩踏稀爛的。當然,賊當然只顧儘快把牛弄上拖拉機逃離現場,哪還顧得腳上踩著牛屎哩!再說,天也太黑了。”

“咋辦呢?”女人說,“這該咋辦呢?”

儘管把賊和被偷的牛走過的路徑勘察得清清楚楚,儘管把牛尿牛屎和運載拖拉機的轍印分析得頭頭是道,郭振謀看似一個腦袋清醒且不乏主意的人,然而在老伴問到“咋辦呢”的時候,卻不自覺地**似的反問或自問了同樣一句話:咋辦呢?其實他在麥地裡追蹤牛和賊的線索往來的路途中,已經想到過一個又一個應當採取的緊急措施,然而,當女人向他討要主意的時候,他卻沒有說出一條來,而是立即想到了兒子。在他的潛意識裡,舉凡家庭的重大舉措,必須和兒子商量,才能得到肯定或否定以至最後做出決定。他在這個家庭裡一言九鼎的時代是從哪年結束的,或者說發生易位的,記不清也說不清,反正早已不可挽救地形成現在這樣的家庭格局了。他似乎此刻才想到了兒子。在這樣重大的家庭災難發生時,竟然不見兒子的面,他不可理喻地問老伴:“秤砣呢?”

“還睡著。”女人說。

“這大的事都遇下咧,還睡!”

“興許娃還不知道。”

郭振謀便從後院走進後屋,走過穿堂,又出了後屋的前門,站在院子裡,對著前屋的後窗,忍不住就提升了嗓門吼:“秤砣!”

“哎。”新屋新窗裡傳出聲音。

“牛被賊偷了!”

“我知道。”

“你知道你還睡著不起來?”

“已經偷走了,我起來遲起來早都沒用。”

“嗨……”郭振謀老漢右拳捶打到左掌心裡,氣急敗壞地對女人說,“你聽聽!你聽這話說得!就像偷了隔壁的牛——偷了隔壁的牛也該關心問問情況嘛……”

窗戶裡傳出平靜而近乎冷峻的聲音:“不管咱的牛隔壁的牛,賊偷了就沒有了,誰來關心誰怎麼關心都不頂啥,牛沒有了。”

郭振謀老漢想著,話雖然倒也是這話,事雖然倒也是這事,但似乎一般人都不這樣說。然而兒子秤砣就這樣說。他平時也就是這樣說話論事。這個狗日的什麼時候開始這樣說話論事,郭振謀記不得了。他的熱汗已經晾乾,頭上的蒸氣也早已偃息,緊張的心和因緊張過度而鼓足著勁的腿腳此刻漸漸鬆弛,出過汗的面板似乎浸了水的冷。他想回到後屋去。兒子一邊扣著外套的扣子,一邊走過來。

“總得想個辦法吧?”老子說,“總不能把牛丟了咱連一句話也不說一步路都不跑吧?”

“我想不出啥辦法。”兒子說,“你有啥好辦法你說麼,路由我跑話我也能說。”

“總得去找去尋呀。”

“上哪兒找?”

“牲畜市場。還有……託付親戚、朋友、熟人,還有你的那麼多同學,讓他們留心一下,看看誰家槽頭新添了牛,咱好暗裡去查問。”

“我可以百分之一百告訴你——爸,牛在屠宰場裡。在哪一家我估不準,但準在屠宰場裡。縣上有兩家屠宰場,城郊有五家,殺豬殺羊殺牛,還有驢,給西安的大飯店小飯鋪送貨。凡是送到他們屠宰場的牲畜,一般都是隨到隨殺,人家連喂牲畜的食槽都不備。屠宰老闆根本不問豬呀羊呀牛呀驢呀是從哪條道兒上來的——自養的販賣的還是偷來的,只是掐一掐肥瘦,以質論價。屠宰場老闆更願意收購那些偷來的牛羊豬驢,賊急於出手賊沒攤本錢可以壓價收購嘛!送貨的人走進屠宰場的大門,老闆一搭眼就能看出來人的牲畜是自養的是倒販的還是偷來的……現在找到屠宰場,連牛皮也認不出來了,況且人家老闆就不准你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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