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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 作家和他的弟弟 (2 / 2)

“這是法律。”作家說。

“到底是你哄我哩,還是農行行長哄我哩?”弟弟的聲音毛躁起來了,已經意識到那個夢的泡兒可能要碎了。

“你自個兒慢慢辨別吧。”作家說。

“那你得給我想辦法。”弟弟說,“哪怕找個有錢的人,哪怕編個謊話,先讓我把款貸下。”

作家再也纏不過,便說:“我有一支好鋼筆,永生牌的。你做押吧!”說罷結束通話了電話。

冬天到來的時候,作家完成了長篇小說的上部。此刻的心境是難以比擬的,像生下了孩子的產婦,解除了十個月的負累之後的輕鬆和痛苦折騰之後的恬靜與踏實;像陰雨連綿雲開日出之後的天空一樣純淨和明媚。這些比擬似乎又都不夠貼切,真正的創造後的幸福感是難以言說的。

作家急迫地想回老家去。溫暖的南方海濱,他都毫不猶豫地謝絕了。他迫切地想回到故鄉去,那裡已經開始上凍的土地,那裡冬天火炕上熱烘烘的氣息,那一家和這一家在院牆上交匯混融的柴煙,那一家的母雞和這一家的母雞下蛋後此起彼伏的叫聲,甚至這一家和那一家因為牛羊因為孩子因為地畔而引起糾紛的吵架罵仗的聲音,對他來說都是一首首經典式的詩,常誦常吟,永遠也不乏味。每一次重大的寫作完成後,每一次遭遇醜惡和齷齪之後,他都會產生迴歸故土的慾望和需求。在四季變幻著色彩的任何一個季節的山樑上或河川裡,在牛羊雞犬的鳴叫聲中,在柴煙瀰漫的村巷裡,他的“大出血”式的寫作勞動造成的虧空,便會得到天風地氣的補償,他的被齷齪過的胸脯和血脈也會得到迅速的調節,這是任何異地的風景名勝,美味佳餚所無法替代的。他的肚臍眼兒只有在故鄉的土地上才汲取營養。他回來了。

作家下火車時,朋友劉縣長在那兒接站,隨後便進入一家新開發出來的民間食物的餐館。便是豪飲。便是海闊天空的大諞。便是動人的城南舊事式的回憶。作家後來提起了弟弟貸款的事,隨意地問:“後來他還纏沒纏你?”

劉縣長也是多喝了幾杯,聽罷便大笑起來,笑得前俯後仰,說話都不連貫了:“啊呀!我的我的……作家作家……老哥老哥呀……你的你的……這個活寶活寶……弟弟呀!我現在才……才明白了……你為啥為啥把他……叫‘貨’……”

作家倒進一大口酒,沒法說話,等待下文。

劉縣長仍然止不住笑,拍著作家朋友的肩膀:“任何天才天才……作家……也編不出……的……”

劉縣長講給作家一個可以作為小說結尾的故事——

你弟弟從我辦公室走時,我借給他一輛腳踏車,機關給我配發的一輛新型鳳凰車子。咱們這個小縣長,天天用汽車接送上下班,我嫌扎眼,就讓後勤處給每位頭兒配發一輛腳踏車。他把車子騎走了,兩天後給我還回來,交給傳達室了。傳達室老頭兒把車子交給我的時候,我都傻眼了。車鈴摘掉了。車頭把手換了一副生鏽的。前輪後輪都被換掉了。後輪外胎上還扎綁著一節皮繩。只剩下三腳架還是原裝貨。真正是“鳳凰”落架不如雞了……

作家“噢”地叫了一聲,把攥在手裡的酒杯甩了出來,笑得趴在桌子上直不起腰來:“我的多麼……富於心計的……偉大的農民弟弟呀!”

劉縣長倒是止住了笑:“你不還我車子倒算個屁事!你說你丟了,我還能叫你賠一輛不成?可他……偏偏耍這種把戲……”

“這就是我弟弟。常有叫人意料不到的創舉,叫你哭笑不得,叫你……”

劉縣長說:“我看著那輛破腳踏車,突然就想起你常常掛在嘴上的‘這個貨’!我忍不住就說了你的‘這個貨’的稱呼……才體會到這個稱呼真是恰到好處……”

當日後晌,作家就回到了父母仍然固守著的家園。沒有熱烈,卻是溫馨。窯洞整個都收拾得清清爽爽。火炕已經燒熱。新添的一對沙發和一隻茶几,使古老的穴居式的窯洞平添了現代文明生活的氣氛。父母永遠都是不需要客套式的問候的,尤其是對著面的時候,看一眼那張鐫刻在心頭的臉就不需要再說什麼了。

他隨後轉悠到弟弟的窯院來。

弟弟正蹲在窯門口的臺階上抽菸,笑嘻嘻地叫了一聲哥就搬出一隻馬紮來。作家沒有坐,站在院子裡,看滿院作務過莊稼的休眠著的土地。寬敞的院子裡有兩棵蘋果樹,統統落葉了,樹幹刷上了殺滅病菌蟲害的白灰灰漿。一邊牆角是羊圈,一邊牆角是雞舍。一隻柴狗竄進竄出。是一個井井有條的、令人感到舒服的莊稼院兒。

客運汽車公司顯然沒有辦成。那輛偷樑換柱而煥然一新的腳踏車撐在儲藏棚子門裡。所有零部件都是鋥亮的,只有三腳架鏽跡斑駁,露出一縷寒酸一縷滑稽一縷賊頭賊腦。

作家用嘴努努腳踏車,說:“兄弟,再去借用一回,把他的三腳架也換回來。”

“不用了,不用勞神了。”弟弟順茬兒說,“三腳架一般不會出問題,新的舊的照樣能用。”

“你也太丟人了!”作家終於爆發了。

“我丟什麼人了?”弟弟一臉的誠實之相。

“我給你買不起‘中巴’,買一輛腳踏車還是可以的嘛!”作家攤開手,說,“你怎麼能這樣?”

“噢喲喲喲!”弟弟恍然大悟似的倒嘆起來,“這算個屁事嘛!也不是劉縣長自己掏錢買的,公家給他配發的嘛!公家給他再買一輛就成了嘛!公家幹部一年光吃飯不知能吃幾百幾千輛腳踏車哩!我揣摸幾個腳踏車零件倒算個屁事!”

作家說:“我現在給你二百元,你去買新車子。你明兒個就把人家的零件送回去。”

“你這麼認真反倒會把事弄糟了。”弟弟世故地說,又嘻嘻哈哈起來,“劉縣長根本沒把這事當事……權當‘扶貧’哩咯……”

作家瞅著嘻嘻哈哈的弟弟,想說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就走出了窯院。晚炊的柴煙在村巷裡瀰漫起來,散發出一種豆稈兒谷稈兒焚燒之後混合的熟悉的氣味。作家還是忍不住在心裡**起來,我的親人們哪……

2000年秋於禮泉(2001年8月20日重寫於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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