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空氣涼絲絲溼潤潤的。河川裡茂密的齊胸高的包穀苗子梢頭,浮游著一層薄紗似的輕柔的水霧。渠水嘩嘩流淌,水泵嗡嗡嘶叫,澆地的莊稼人互相問答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清爽。這是三伏溽暑裡一天中最舒服的時辰。
四妹子的示威取得了決定性勝利,老公公支使三娃子帶她到縣地段醫院去看病。
四妹子坐在腳踏車後架上。她的男人呂建峰雙手緊握著借來的這輛已經生鏽的腳踏車車把,有點緊張又有點吃力地踩著腳踏子,在呂家堡通往桑樹鎮的土石公路上跑著。路道坑坑窪窪,兩條被馬車碾出的車轍深深地陷下去,鋪著厚厚的被碾成粉末的黃土。腳踏車車輪顛顛蹦蹦,幾次差點把她顛跌下來,儘管這樣,四妹子的心情還是暢快的。她在打麥場上,在棉田的壠畦裡,常常聽見村裡那些媳婦們津津有味地敘說男人帶她們逛西安、浪縣城的見聞,她現在就坐在三娃子的腰後,去桑樹鎮逛呀!想到自家去桑樹鎮的公開理由是看病,四妹子又有點懊喪。
前日早晨,她躺在被單下,一直躺到一家人紛紛收工回家吃早飯,也沒起來。先是建峰迴到廈屋,聽說她病了,倒是一驚,讓她到大隊醫療站去看看病,她翻了個身,沒有吭聲。他催得緊了,她才冷冷地說:“沒錢。”他說大隊醫療站免費醫療,看病不收錢。她聽了,更加冷聲冷氣地說,“要五分錢掛號費。我沒有,你有沒?”頂得他半天回不上話來,他身上也是常年四季不名一文。
老婆婆撩起門簾,走進來問:“害咋?”
四妹子軟軟地欠起身:“頭疼、噁心……”
“到醫療站去看看。”
老婆婆在桌子上擱下一枚五分硬幣,叮噹一響,轉身走出去了,盡到了老輩子人對晚輩兒媳很有節制的關懷。
她到醫療站去了,交了五分掛號費,那兩位經過公社衛生院短期訓練的醫生,熱情而又大方地給她開下不下兩塊錢的藥片和藥水,回家又躺下了,一直睡到昨天天黑。她忍著飢餓,沒有吃一口飯,早餓得四肢痠軟,頭昏腦漲,口焦舌燥,嘴唇上暴出一層乾裂的死皮,真的成了病人了。建峰驚聲慌氣地問:“醫療站的藥不投症?”她呻喚一聲,不予回答,何必回答,其實那些藥全都塞到炕洞裡去了。老婆婆又來問過一次,隨之就把建峰喚回上房裡屋,終於傳達下老公公的決定,讓他帶她到桑樹鎮的縣地段醫院去看病。
費了這麼大的周折,付出了兩天難耐的飢餓做代價,才爭得了今日逛一逛桑樹鎮的機會,想來真叫人心酸。如果不是她裝病,而是老公公大大方方給她幾塊錢,讓她出去暢快一天,她大概會不停聲地要叫“爸”了。無論如何,她達到目的了,儘管爭得的手段不那麼光明正大,她還是感到了一種報復後的舒心解氣。
從土石公路轉上通桑樹鎮的黑色柏油公路以後,車子平穩了。兩天沒有吃飯,心裡餓得慌慌,腰也直不起來了。她覺得自己變得像一片落葉,輕飄飄的,在哪兒也站立不穩。她倚勢趴在他的後背上,一隻胳膊摟住他的腰,**抵著他的單衫下蠕蠕扭動著的脊樑骨。離開呂家堡村很遠了,熟人見不到了,不怕難為情了。路面平整了,車子也平穩了,他踏得也輕鬆了,這才問:“你難受得很嗎?”
“嗯……”她懨懨病態地應著。
“忍耐一下,馬上到醫院了。”他腳下踏得更快了,車子呼呼呼飛馳。
四妹子的臉無力地貼靠在他的寬闊的脊背上,他當她真的病下了,急慌慌帶著她往桑樹鎮醫院趕著。他雖然對她冷冷淡淡,卻怕她病,更怕她死。他老實,一絲一毫也沒有覺察出她的用心來。她問:“咱爸給下你多少錢?”
“五塊。”他輕輕喘著氣,不假思索地說。
“要是不夠開藥錢呢?”她問。
“那……”他略微頓一頓,“咱爸說,一般頭疼腦熱的病,五塊夠咧。咱爸說,要是麻煩病,需得再看,那他再給咱……”
“要是花不完呢?”四妹子試探著問,“剩下塊兒八毛的,還要交給咱爸嗎?”
“當然……按說應該交給老人。”他說,“咱屋家大人多,沒有規矩不成。用時朝老人要,花過剩下的該交回去。”
“咱爸還查驗藥費**嗎?”她挑釁地問。
他不吭聲了。似乎於此才意識到她的問話裡的弦外之音,含有對他老子的某些諷喻、某些嘲弄、某些不恭,他不回答了。
她也不問了,盤算著怎樣充分地使用裝在他口袋裡的那五塊票子,如果花去一大部分買下些她並不需要的藥片和藥麵兒,太可惜了。縣地段醫院不是呂家堡大隊醫療站,每一粒藥丸都要算錢的。
桑樹鎮逢集日,男人和女人把街道上擁塞得滿滿的,她跳下車子,扶著他在人窩裡擠。走到醫院門口,她拽住了他的車子,說:“先吃點飯,我餓了。”他說:“看完病,消消停停地吃飯,再遲,怕要掛不上號了,”她執拗地說:“不要緊。先吃點飯。”他無可奈何地調轉過腳踏車來。
她終於掃視到一家國營食堂,走進門口一瞅,她的胃猛地掀動起來,扭得心口兒微微地痛了——她瞧見了餄餎。在一隻大瓷盤子裡,堆著小山一樣高的餄餎,紫紅色的條子,在服務員抓起時顫悠悠地彈著,她覺得自己完全可以吃掉那一座餄餎壘成的小山。餄餎是用蕎麥麵壓的,而蕎麥正是陝北家鄉的產物,在家時,過年過節總能吃上一頓。關中不產蕎麥,恰恰成為食堂裡的商品飯食了。大熱天,吃一碗涼餄餎,該多愜意啊!
他買下兩碗,擱在桌上,誠懇地催她快吃。
她多多地調上醋,涼生生的餄餎從冒煙起火的喉嚨滾進翻攪著的胃部,她噎得打起嗝來,這才抬起頭,不好意思地瞧瞧他,她才發覺他自己並沒有吃,手裡捏著一塊幹得炸開口子的饃饃,啃著,看著她吃。她停住筷子,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你咋不吃餄餎?”
他歉意地笑著說:“我……吃饃就行咧!”
她心裡忐忑一下,他只給她買下兩碗,自己啃幹饃,想省下幾個錢來。她心裡動了一動,隨之就憤怒了,從他手裡奪下饃來,塞到布袋裡,把那一碗餄餎推到他面前,狠狠地瞧著他,直到他端起碗,提起筷子,憨憨地笑著低頭吃起來。
她看見他吃得很香,很饞,一碗餄餎只挑了三五次筷子就挑光了。她伸出手不容置辯地說:“把錢給我。”他沒有吭聲,從口袋裡掏出錢來,交到她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