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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妹子 中篇 九 (1 / 2)

和老公公的一次正面衝突終於發生了。

夏收夏播的忙迫時月過去了,生產隊裡的活兒卻不見減少,只是比收麥和種秋這些節令極強的活兒不顯得那麼緊火罷了。天旱得地上冒火,建峰日夜輪流在河川澆灌剛剛冒出地皮的包穀苗兒。她和兩位嫂子常常同時被派到棉田裡去鋤草,去給棉苗“抹褲腿”“打油條”“掏耳屎”。老公公自不必說了,也是一日三晌不停歇。老婆婆坐在場院裡的樹蔭下,看守剛剛分下的麥子,要攆偷吃的雞或豬,要用木齒耙子攪動,曬得一咬一聲嘎嘣脆響,就可以放心地儲藏起來了,不出麥蛾子也不生麥牛了,一家人的糧食啊!

這天晌午,四妹子正在棉花行子裡給棉花棵子“掏耳屎”,一個回家給娃喂罷奶來到棉田的嫂子告訴她,二姑來了。四妹子給婦女隊長請了假,奔回村子來。

二姑坐在街門外的香椿樹下,四妹子叫了一聲“二姑”,就伸手從街門上方摸出鑰匙,開了鎖,把二姑讓進院子。屋裡沒有人,她引著二姑坐進自己的小廈屋。三句話沒說完,她抱住二姑哭了,竟然忍不住,哭出聲來了。

“是建峰……欺侮你來?”二姑問。

“嗚嗚嗚……”她搖搖頭。

“公公婆婆……罵你來?”二姑又問。

“嗚嗚嗚……”她仍然搖搖頭。

“倆嫂子……使拐心眼來?”二姑再問。

“嗚嗚嗚……”她哭得身子顫抖著。

二姑摟住她,就不再問了,眼淚撲嗒嗒掉下來,滴在侄女的頭髮上。

四妹子想哭。一家老少,沒人打她,也沒人罵她,吃也是盡飽吃,沒有什麼能說得出口的委屈事,可她說不清為啥,只是想哭。她躺在二姑懷裡,痛痛快快哭起來,倒不想說什麼了。

她繃著臉上工,繃著臉在小灶房裡拉風箱或擀麵條,繃著臉給二位老人雙手端上飯去,繃著臉跟大嫂、二嫂說一句半句應酬話,甚至和建峰在自己的小廈屋裡也繃著臉兒……她覺得心胸都要憋死了。

自從那晚老公公對建峰訓導之後,建峰的臉兒也繃起來了,比她還繃得緊、挺得平。他不僅跟她再不嬉笑耍鬧了,連話也說得少了,常擺出一副不屑於和她親近的神氣,即使晚上幹那種事的時候,也是一句不吭,生怕丟了他大丈夫的架子,隨後就倒過去呼呼大睡,再也不像剛結婚那陣兒摟著她說這說那了。

四妹子感到孤單,心裡憋悶得慌慌,吃飯無味,做活兒也乏力,常常在田間歇息的時候,坐在水渠邊上,痴呆呆地望著北方,平原遠處的樹梢和灰濛濛的天空融為一體。她想大了,也想媽了,只有現在,她才明顯地感覺到了公公婆婆和親生的大大媽媽的根本差別。在這寬闊無邊的大平原上,遠遠近近數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村莊裡,沒有她的一個親人,除了二姑,連一個親戚也沒有。她常常看見大嫂和二嫂的孃家兄弟姐妹來看望她們和孩子,她倆也引著孩子去串孃家,令人羨慕。她們可以把自己的歡心事兒說給孃家親人,也能把自己的委屈事兒朝父母發洩一番,得到善意的同情和勸慰,然後又在夕陽沉落時回到這個令人窒息的三合院來。四妹子無處可去,只有一個二姑家,又不能常常去走動,二姑一人操持家務,也不能經常來看她。她的心胸間彙集起一個眼淚的水庫,全部傾洩到二姑的胸前了。一家人全都出工去了,時機正好,她可以痛痛快快哭一場,而不至於被誰聽見。

哭過一場,心胸間頓然覺得松泛了,頭卻因為哭泣而沉悶,和二姑說了會子話,問了跛子姑夫和姑婆的身體,又問了楊家斜夏收分得的口糧標準,勞動日帶糧的比例,看看太陽已經移到院子中間,該做午飯了。她要去請示婆婆,中午做什麼飯,為了不致使婆婆看出她哭過,就用毛巾蘸了水,擦了臉。

因為二姑的到來,因為倒出了胸間彙集太多的淚水,她的心情舒悅了,輕盈地走過呂家堡的街巷,來到村子北邊的打麥場上。剛剛經過緊張的夏收勞動的打麥場,現在清閒下來了,一頁一頁葦蓆把碾壓得光光淨淨的場面鋪滿了,新麥在陽光下一片金黃。她遠遠望見,婆婆正和一位老婆婆在陰涼下說閒話。走到當面,她歡悅地向家庭長者報告:“媽,俺二姑來咧。”

“來了好。”婆婆盯她一眼,說,“你招呼著坐在屋裡。”

“媽,晌午做啥飯呀?”四妹子問。

“做糝子面。”婆婆淡淡地說。

四妹子心裡一沉,忙轉過身,怏怏地朝回走。屋裡往常來了客人,不管是大舅二舅,或是倆嫂子的孃家親戚,免不了總要包餃子,擀臊子面,最起碼也要吃一頓方塊乾麵片子。四妹子的二姑來了,也算得呂家的一門要緊親戚,婆婆卻讓她做糝子面。糝子面,那是在糝子稀飯裡下進麵條,是莊稼人節約細糧的一種飯食,大約是普遍重視的中午這頓飯裡最差的飯了。

四妹子往回走,心裡好不平啊!這是對她親愛的二姑的最明顯的冷淡接待了。論說二姑也不稀罕吃一頓餃子或者臊子面,人家在自家屋也沒餓著。這是帶著令人難以承受的冷淡和傲慢,甚至可以說是把親戚不當人對待的明顯的輕侮。她的剛剛輕鬆了的胸膛,現在又憋滿氣了。

她重新回到屋裡時,注意掩飾一下自己的憤恨,不使二姑看出來,免得使她難受,萬一讓二姑覺得受到怠慢而一氣走掉,那就更難收拾了。她讓二姑歇在屋裡,自己鑽進灶房去做飯。

大嫂和二嫂從棉田裡放工回來了。二姑從屋裡出來,和兩位嫂子說話。倆嫂子見有客人來,都洗了手,到灶房裡來幫忙。這也是一條家規,凡有客人到來,不管輪著誰值班做飯,大家都要插手幫忙,以表示對客人的敬重,也給任何客人造成一種三妯娌齊心協力、家事和諧的氣氛。

“你咋給鍋裡拂下糝子了?”大嫂驚問。

四妹子低頭在案板上擀麵,沒有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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