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點兒難為情,當著她的面脫袍子,不大雅觀,就說:“我回去試。”
“在這兒試試,有不合尺寸的地方,老師傅看了也好改。”她說。
“試試吧!”老師傅也這樣說。
我不好推辭,就背過她,脫下藍布長袍來,儘管我袍子下有兩層襯衣襯褲,心裡還是止不住惶惑,似乎這藍袍一揭去,我的五臟六腑全部暴露無遺了。
她提起那件改制的藍色“列寧服”,幫我穿上,又幫我結上紐扣,我感覺到了那隻靈巧的手指的溫柔。我一低頭,胸前兩排紐扣,一排是扣著的,另一排完全是裝飾品,兩條寬大的領條分別擺在脖下兩邊。
“到鏡子前頭去照照。”師傅說。
我站在穿衣鏡前,自己看見了陌生的自己,竟然不好意思了。說真的,我在鏡子裡第一次發現,我的模樣是很俊的,眉骨聳高了,臉上的稜角也明顯了,再不是像我父親罵我的那樣一種女子氣兒的少年了。只是那個酒窩,在我不好意思的羞怯中又隱隱現出來。我看見她站在我背後,一眨不眨地看著鏡子裡頭的我的臉,她發覺之後,有點兒驚慌地擺開頭去了。
“挺好。”她說,“剛合身。”
我聽到她的話,有點不滿足,甚至悵然若失。她慫恿我改做衣服時,曾經熱烈地讚揚過我穿上“列寧服”一定很好,因為我的身段好。我現在穿上了,自己已經覺得確實很好的時候,她卻平淡地只說“挺好。剛合身”。我希望聽到她熱烈的歡呼,卻沒有了。
無論如何,我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輕鬆。我像卸下了鋼鑄鐵澆的鎧甲,頓然感到渾身舒展了。天呀!走出裁縫鋪的門,踏上山門鎮石板鋪成的街道,我居然不會走路了!脫掉藍袍,穿上“列寧服”,那個八字步邁不開了,抬腳舉步十分別扭,她剛出門,看著我的走路的樣子,撲哧一聲笑了,像是壓抑了許久似的,我才理會了,她在裁縫面前保持著與我的謹慎的距離,不敢說出太熱情的話來。
“呀!衣服換了,路也不會走了!”我也自嘲地說。
“放開走!隨隨便便走!想蹦就蹦起來!”她說,像是和誰賭著氣,“你敢不敢蹦起來?試試你的膽子,徐老先生?”
她在激我,開我的玩笑,我心裡一急,伸手在她肩上打了一下,立即就愣住了。天哪!簡直不可思議,在這個棧鋪擁擠的街鎮上,我居然和一個女生打打鬧鬧!
“好啊!藍袍先生敢動手打一個女學生了!真是進步了,解放了!”她譏誚地斜過我一眼,使人感到親切的譏誚呀!她說,“再勇敢一點兒,蹦起來!”
我鼓了鼓勇氣,連著蹦起來三次,蹦起來,揮一下手臂,落到地上的時候,我臉紅耳赤,索性不去看街道上那些市民的臉色。我對她說:“我今天才解放了!”
“對對對!”她連聲附和,也很激動,“為啥不蹦呢?為啥不說不笑不唱呢?舊社會,儘讓別人儘性兒蹦了,盡情兒笑了唱了,而今解放了,輪著我們婦女了!”
“我可不是婦女!”我分辯說。
“你比婦女還封建!”她哈哈笑著。
“我究竟是什麼且不管,”我也笑著說,“反正我自由了!自由多麼好哇!”
“唱歌吧!”她說,“有勇氣,跟我唱著走過去!”
“我不會唱……”我不承認我沒有勇氣。
“跟我順著溜吧!”她說著就唱起來。我和她並排走著,順著她唱的音調溜唱: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
臨近校門的時候,她突然站住,回過頭來,煞有介事地說:“你把八字步全忘了!”
我心裡一驚,真的,唱著歌走過街道的時候,我的腳步從八字步裡解放了,自由了!
第二天,我按照她的吩咐,在教室後邊的黑板上換寫“生活園地”的內容。她把一篇編成的稿子交給我,我要按照這篇稿子的內容和長短安排版面,在閱讀這些稿子時,我發現了一個刺眼的題目:
藍袍先生穿上了列寧服
我問:“誰寫的?”
她說:“我。”
我不知我為什麼要問誰寫的!如果不是她寫的,我就不願意讓它公之於全班?我自己一時也說不清楚,反正我捏著粉筆走向板報了。
整個教室裡,為這篇文章歡騰起來。